俞龙听到赵和说要向华祭酒道谢,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缓了一下,他说道:“华祭酒名宣,字宜熙,吴郡人,与我是乡党……不仅是他,包括晁御史,我们都是乡党。”
    “我自吴郡来咸阳时,也是步履唯艰,你知道咸阳这个地方,对外地人总是有些歧视,哪怕是外郡的郡守,到这里也被视为小地方来的小官儿,何况我这个连官话都说不清楚的江南蛮子?那是我只能寄宿于吴郡会馆,身上的钱财虽然还足,可出门就是诳骗我者,还和人打了好多架,直到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华祭酒……”
    “彼时我正好与人斗殴结束,满头青紫,华祭酒骑驴而过,听我乡音,下驴责备我说,我用父母之财,远行千里,来此不能建功立业,也当虚心受学,怎么能整日在市井中与人争斗。我幡然醒悟,于是才闭门苦读,又在华祭酒推荐之下,得以进入国子将……阿和,他对我有指点之恩。”
    “我入国子监后,颇多疑惑,也总是去寻华祭酒请教,他对我来说,既有师生之名,又有传业之实。他每以忠义激励于我,我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一来是有几位挚交好友,二来就是因为有华祭酒等良师。”
    “那天咸阳令署之事,我回到国子监与诸生一说,诸生群情激愤,都欲去令署为你讨个公道,华祭酒阻止了我们,怕我们为此失了前途,倒是他自己,带着一群博士、教谕前往,争公好义之心,显而易见。”
    赵和听他连续说起华宣的事情,心里最初也是敬佩,但后来就慢慢嘀咕起来。
    这些事情,俞龙完全可以一句话带过,用不着对他讲这么细。他说这么细,那一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紧接着就听俞龙道:“昨夜硕夫来之后,我心有疑惑,加上向来华祭酒与晁御史关系密切,我也是托华祭酒的福,才曾几次登上晁御史之门。因此,我直接来找华祭酒请教,彼时已经夜深人静,但华祭酒住处,却有客人在。”
    “见我来后,那客人便告辞离开,我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只是在华祭酒家门口看到了他……”
    赵和眉头皱起,看来关键就是这位出现于华宣家中的客人了。
    “我有一件事情瞒着华祭酒,也不算瞒,只是华祭酒未问,我也就没说……我在吴郡读书之时,已经有了一位授业恩师,这位所学,传自孙、吴,乃是兵家元硕。因此,我可以说是兵家传人,我的志向便是领兵出塞,驱逐犬戎,为此我多有关注犬戎,无论是他们的民情风俗,还是别的……我还曾经专门在西市花上数月时间,与来自犬戎的商人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动作,了解他们行事的方式。”
    “所以我只是片刻,便认出了那个访客的身份,他是一名犬戎人!”
    赵和听到这,心怦然一跳。
    大秦在边境上头号敌人,就是犬戎,与犬戎相比,什么东胡、土羌、吐浑、黑狄,都不足一提。哪怕烈武皇帝前后用了二十余年、动用数百万军壮与军士,给了犬戎重创,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阴山以南的牧场,可他们仍然对大秦是个严重威胁。
    所以犬戎商人可以入咸阳,却必须居住在西市和指定的驿馆之中,凡不在指定范围之内,必是奸细。
    华宣乃是国子监祭酒,儒家大师,他岂有不知犬戎人是大秦威胁的道理?
    “那犬戎人是不是我们秦人打扮,华祭酒乃儒家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是不是被那人骗了?”赵和问道。
    “我最初时也与你一般作想,所以待那人离开之后,我没有急着问晁御史的事情,而是提醒华祭酒那人不对。华祭酒原本对我笑脸相迎,可听得我这样说,立刻就变了颜色……”
    赵和微微叹了口气。
    哪怕俞龙不再细说,他也能猜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华宣分明是知道那犬戎人的身份,还与之往来,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谁也不相信。
    “这倒还罢了,我见情形不对,便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华祭酒在送我出门时对我说……让我谨言慎行,因为儒家终将独尊,我辈大展才华之时就在眼前,此时切不可犯错。”
    俞龙说到这里时,神情有些沉重,赵和不能感同身受,因此不免愕然。
    儒家独尊就独尊吧,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和,你这个小子,虽然看上去冷清,却有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故此大伙都爱亲近你,也愿将一些心里话说与你听。我今日对你一个少年发发牢骚,你听听就算了。”说完之后,俞龙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心情愉快了些:“你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再去问华祭酒,只是现在似乎不适,你若不急,就在我这住下,我与你一起读书。”
    赵和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的事情倒是不急,俞大哥,我现在觉得你的事情比较急。”
    “哦,何出此言?”
    “你担心华祭酒做错事,对不对?”
    赵和的问题让俞龙沉默起来,然后缓缓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该查一查此事,若华祭酒真有可能做错事,你就去阻止他,他不听,就打昏他,总之不能象现在这样,坐在这儿等着他犯错。”
    俞龙原本还有些沉郁的,听着赵和的话,眼睛渐渐瞪圆,当赵和说完之后,他更是一巴掌拍在赵和的肩膀上。
    “是极,是极,我就知道和你说有用,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俞龙口中赞着赵和,心里却在自嘲,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还要等赵和来提醒才想到,实在是不该。
    在屋子转了一圈,俞龙道:“阿和,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找华祭酒,即便不说清楚,也要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线索!”
    他匆匆离开,但没有多久,他又神情疑惑地跑了回来:“华祭酒一大早就离了国子监,他那边的仆从说,他独自一人,谁都没带,也没有说去哪儿了。”
    没有找到华宣,二人在国子监里呆得有些无聊,俞龙看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我们去寻李果,找到李果之后我要带你去见陈殇。”
    “陈大哥那边,我去合适么?”赵和问道。
    “他那天不带你走,是因为把你带到羽林军中去后,恐怕要将你交给大将军。”俞龙沉吟了一下,还是将陈殇的事情说给赵和听了:“那天回去之后,因为没有带你去,所以羽林中郎将打了他四十军棍,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
    赵和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他那天还是误会了陈殇,以为他是不愿再卷入自己身边的事情。
    “我欠他一个道歉。”见俞龙收拾好东西,赵和说道。
    “你自己去向他道歉吧。”
    俞龙带着他一起先到了李果家,李果见他们二人在一处,顿时欢喜,便也跟了上来。原本还想去叫戚虎的,但是戚虎所在的北军这几日操演,因此无法出来,他们便直接走向陈殇家中。
    此时咸阳城中人数众多,在离陈殇家还有一个坊时,赵和提出要买点东西。众人打趣了他几句,便让他到坊中小铺去买东西。
    赵和原是想准备一些探望的礼物,什么点心之类的就可以,因此并未花多少时间。他这边买好东西正准备出门,就听到外边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还有李果与俞龙的喝斥。
    赵和忙跑到外头看,发现有人狂奔而去,李果在后穷追不舍。
    “抓贼!”俞龙也一边追一边叫道。
    看起来象是有扒手扒走了李果的钱袋,故此李果在追他。见此情形,赵和不免一笑,昨天他们才在东市装作扒手扒了别人的钱袋,今天就被别人扒了。
    但旋即赵和笑容就敛住,他眉头一皱,警惕地望着四周。
    若没有想到昨天的事情,赵和也不会这么警惕,但这警惕心一提起,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家杂货铺处于十字街的中央,除了李果他们追扒手的那个方向,其余三个方向,赵和都看到了有人将手揣在怀中,眼睛盯着他,向他快步过来。
    这些人的眼神中,根本都是不掩饰的杀意!
    赵和转身就往杂货铺子里跑。
    而这些人立刻向杂货铺冲来,他们距离不远,又人高马大,三步两步,便冲到了杂货铺门口,正待往里走时,迎面哗的一下,白茫茫的飞来无数粉末。
    这杂货店里的货物相当齐全,竟然还卖石灰,赵和方才跑去抓起一袋,直接撒出,那些追他的人没有防备,最前三个顿时用手捂眼,开始嚎叫呼痛。
    他们嚎叫呼痛时说的话语,是赵和未曾听过的话语。
    赵和低着头,用衣襟蒙住口鼻,乘着这几人无法视物,从他们中间穿过。
    在店外还有两个人,见同伴狼狈模样,正慌忙来相助,而此时石灰粉尚未落尽,因此赵和冲出来时,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无法判断是不是赵和本人。
    赵和一头撞在其中一人腰间,那家伙捂着腹便弯腰倒下,另一人顿时明白,挥刀便刺,直取赵和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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