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融转过身去,迈步走向那些尸体。
    但他走了才五步,便听到身后赵和幽幽的声音道:“若朱郡守不问我,我心底确实有愧,总觉得局势败坏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致。”
    “但朱郡守问我,我心中反而无愧了。”
    “我是什么人物?铜宫一孤囚,不知父母是谁,连自己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丰裕坊中一学徒,每日只吃两顿饭、以棺材为床榻;咸阳城城市井小民,与斗鸡儿为朋,和屠狗辈为友……天下局势败坏至此,怎么就成了我这样小人物的责任了呢?”
    “烈武帝死后,控制中枢的不是五辅么,专治地方的不是朱郡守这样的能吏么,咸阳城接连事变,动荡不安,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出现么?齐郡如此要地,豪绅勾结响马,不法之徒盗取义仓之粮,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发生么?”
    “这些是我的责任,边关中浴血而战的将士可以这样指责我,给朝廷纳粮输税服徭役的百姓可以这样指责我,受此牵连身死命消的王夫子和市井小民可以这样指责我,朱郡守,身居高位,手绾大权,治政一方,你却没有资格这样指责我!”
    赵和越说,眼睛越发光亮,面上的消沉之色也舒展开来。他一步步走向朱融:“朱公,你要问我如今这齐郡局势是谁的责任,我要说,是你的责任,你主政齐郡十年,兴义仓,修水利,聚财货,平道路,做了不少实事,我所到之处,民间皆是赞你,但是,为何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你若问心无愧,我这初来乍到的人怎么会问心有愧?”
    “我想来想去,朱公,这正是你们这些官吏,无论是清官贪官都拿手的一招,若是不能消灭问题,那就消灭发现问题之人!你一时解决不了义仓被盗之时,于是我这个发现义仓被盗之人就要被你软禁起来……是也不是?”
    从赵和发出第一个质问开始,朱融就站在那儿没有动,等赵和最后一句“是也不是”说出来,他才缓缓回头,看着赵和。
    两人目光相对,却没有什么火星四射。
    朱融将双手叉在一处,拱手,弯腰,向赵和深施一礼。
    “赤县侯教训得是,我为官多年,不自觉中也沾染上官场积弊了。”他行完礼之后,站起身,侧脸又对身边的一个幕僚道:“回去之后,替我在屏风上写上‘响马仍未断绝、义仓常年被盗’这十二字,我要日日瞧见,以为警示。”
    说完这个之后,他略一沉吟又道:“义仓推行日久,也渐生弊端,如今河北战事已起,急需大量粮食,令各处义仓查验仓储,不足者须得于半年之内补足,立刻自淮郡与徐郡调粮,囤于大历仓。我不信就在我眼皮底下,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他说完之后,再没有别的话语,转身向着那些尸体去。
    在赵和与朱融对话之时,朱融带来的杵作也开始验看尸体,此时验了好几具,朱融上前查问,他们便一一禀报。
    赵和有些惊讶地看着朱融,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敬佩。
    这位朱郡守不愧在民间的清正之名,刚才他连续反驳加质问,竟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坦然受之。
    难怪能但倡导义仓,行此大事。
    此时他在庙里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也不愿继续久留,因此与萧由稍稍商议,便要离开。只不过他们才到庙门之前,迎面就看到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行来,不少人都是素衣素帽。
    靡宝望见这些人,神情微变:“他们怎么来了?”
    “怎么?”
    “稷下学子。”靡宝面露忧色。
    “哦……我们先避一避吧。”赵和心念一转,便知道他为何不怕朱融,反而担忧这些稷下学子们。
    朱融虽是高官,但身为官场之人,行事就要符合官场的规矩,无形的制度约束着他,他反而不能胡乱行事。这些稷下学子则不然,年纪轻轻,冲动易怒,分明对天下认知尚浅,却一个个自以为真理在手,再加上一个群聚心理,总以为法不责众,所以反而容易做出些突破规矩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只不过赵和刚欲闪身避开,那群稷下学子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大叫道:“就是他,他是赤县侯赵和,他便是凶手!”
    “杀人凶手,竟然还敢来此,他就不怕人死有灵么?”
    “我们法家有位先贤说,世上有种恶人,做了恶事之后,非要重返现场,观察别人看到他为恶后的反应,以此来满足其心中怪癖——这小贼就是这种恶人!”
    “他在咸阳便凌迫天子,逼迫天子不得不退位,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一时之间,稷下学子之中群情汹汹,纷纷叫骂,三言两语之间,不但将烧死查案特使的罪名给赵和扣得牢牢的,甚至觉得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
    赵和本欲避让,听到这里,却停住脚步。
    旁边的萧由叹了口气,伸手拉他,他才心有不甘,跟着萧由往寺侧门处走。
    无论他心思多重、所学多杂,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事情,他根本忍不了。
    但他们要走,那些稷下学子中又有人忽然大叫:“这小贼要逃,捉住他,让他给无辜死者磕头赔罪!”
    “对,对,捉住他!”
    “上啊,他此刻身边护卫不多,正好行事!”
    稷下学子们快步追来,赵和停住脚步,这一次就算是萧由拉他,也无法拉动了。
    赵和看了萧由一眼:“萧大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萧由又是苦笑:“记得,真要如此么?”
    “我若是步步退让之人,早在咸阳城中莽山贼入丰裕坊的时候,我就退让了。”赵和咧开嘴一笑。
    笑虽是笑容,萧由却体会到森冷之意。
    知道赵和的意思,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赵和为摆脱那伙采生折割的恶人而纵火,在混乱之中,萧由却仍然将人记得清清楚楚,把那几个恶人都一一点出来。
    “缩在人群之中,那个两道眉一高一低者是认出你之人,叫得最凶的,是人群左后方那个嘴有些斜者,还有一个有些可疑,就是那个正在拾碎石者。”萧由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开:“打架的事情,我可不擅长,你自己解决吧。”
    赵和就没见他与人动手过。
    此时赵和身边,只有樊令一个算是从咸阳带出的护卫,另外几人,都是靡宝家中的剑客,靡宝站在赵和面前,伸出胖胖的手:“主公先走,此间之事,交给我了!”
    “哦?”
    靡宝一脸悲愤:“令主公身陷此险境,是靡某之过错,我……”
    他话声还没有落,就发觉赵和迈步,轻快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靡宝睁圆眼睛:“错了,主公,往这边跑!”
    赵和绕过他,却不是逃走,而是冲着那群气势汹汹的稷下学子而去。
    铮!
    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了腰间的剑。
    自从咸阳之变后,赵和身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剑,因为他知道,有的时候他能依靠的,恐怕也只有手中之剑。
    寒光闪动的剑出鞘之后,那些稷下学子追赶之势一滞。
    但旋即,那个歪嘴的学子又在人群叫叫道:“休要害怕,他才区区数人,就算有剑,又有怎么样,难道还敢杀人不成?而且我们身上,不也有剑么?”
    他说着说着,发现赵和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便又往人群中躲了躲。
    赵和仍然是大步向前,嘴里喊道:“樊令!”
    樊令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只手拿着根不知何处捡来的门闩,另一只手里则是不知何时拆下的门板。听他呼唤,瓮声应道:“在此!”
    “为我开道!”赵和怒吼。
    樊令脚下加速,小跑迅速变成狂奔,整个人如同野猪一般,狠狠撞入了那些稷下学子中。
    如同那歪嘴之人所言,这些稷下学子,不少人都腰间佩剑,此刻也纷纷拔剑相向。但是樊令举着大门板,仿佛是举着一块巨盾,轰然扫过,将稷下学子纷纷赶开。
    有人用剑去劈他,可是剑短门板长,根本无法近身,反倒是被门板扫中,在地上连滚带爬。
    原本稷下学子们追赶的阵型顿时被樊令冲出了一道缺口,那些学子注意力不由自主转到了樊令身上,而在此时,樊令身后,大步走的赵和不知何是也变成了狂奔冲锋!
    长剑挥起,剑身拍在一名挡在赵和面前的稷下学子脖子上,那学子以为自己被剑劈中,惨叫翻倒,在他之后,那歪嘴的学子彻底曝露于赵和面前。
    “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们这么多人……”
    歪嘴学子连连后退,赵和步步紧逼,他与赵和目光相对,从赵和眼中看到了死亡的漆黑!
    “啊,杀人,杀人了!”歪嘴学子狂叫起来。
    旁边的学子们有想要来助他的,但樊令护住了赵和身侧,凡有敢接近者,都被他用门板扫翻,一时之间,为赵和争取到一个独自面对那歪嘴学子的机会。
    “剑,你有剑!”无法及时救援的稷下学子,情急之下大叫。
    那歪嘴学子才恍然,忙去拔腰间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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