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还真够热闹的,我来晚了么?”
    声音有些虚弱,从人群后边响起,人群左右让开,便看到一群稷下剑士满脸苦涩,把一张床榻抬了过来。
    在他们后边,还有五位稷下剑士,手捧着黑布罩着的鸟笼。
    床榻之上,赵和随意侧卧,露出左臂与胸膛,在他胸膛之上包扎着绢帛,绢帛还隐隐透着血迹。
    “他怎么来了!”
    “昨日遇刺,今天就又抛头露面,这位赵祭酒胆子可真大!”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让人连榻一起抬上来了,这不有点象那个小浮图僧?”
    周围先是议论,然后有人笑了起来。
    如果不谈遇刺的事情和死人的事情,这位新上任的学宫祭酒,还真是一个挺有趣的人。
    让稷下学子们惊讶的是,当床榻被抬过鸠摩什身边时,一直垂眉而坐的鸠摩什抬起脸来,对赵和笑了一笑:“为何而来?”
    “为所为而来。”
    “又将何往?”
    “往所往处往。”
    两人简短的对话之后,赵和便被稷下剑士们抬向北边的高台。
    赵和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见了这个鸠摩什,反应就有些古怪,甚至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比如方才两人的对话,赵和其实是不想理会鸠摩什的,但又忍不住回应,仿佛不回应的话,他就会弱了气势一样。
    他这边离开了鸠摩什,却是从东西两座高台中间过,因此原本端坐不动的莲玉生睁开了眼,满脸欢喜,在莲座上向赵和欠身:“师兄谒语,果然有大道理、大智慧!”
    “呃……我说过许多遍,我不是你师兄!”
    赵和嘟囔了一句,果然,见到这小光头就没有好心情。
    他被抬到了北边高台之下,不过到了这儿,稷下剑士们就不敢再将他往台上去了。
    赵和微怒,抬头望着上面:“孔山长,我有一问,为何山长、学正可以在台上,我这祭酒却只能在台下?”
    孔鲫眉头皱了皱,看了旁边的段回一眼。
    段回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叹气道:“将赵祭酒抬上来吧。”
    那些稷下剑士才敢将赵和抬到高台上去,上得高台,赵和与朱融目光相对,立刻喜道:“朱郡守,见到你可真好,我知道是谁盗卖义仓之粮了,我也知道那幕后真凶躲在哪了!”
    朱融原本满脸微笑,但自从赵和出现之后,他就沉了脸,到现在更是面沉似水:“哦,赤县侯说来我听听!”
    “盗卖义仓之粮者,就是昨日刺杀我之人,他就躲在稷下学宫之中!”赵和扬声道。
    朱融深深望着他,然后看向孔鲫,孔鲫有些无奈地以手抚额。
    原本以为将这厮从靡家带到学宫,可以控制住他,不曾想这家伙将自己学宫祭酒的身份利用极致,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安分,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还不知这厮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来!
    不等孔鲫说什么,赵和自己又转移了话题:“对了,乘着今天在此有这么多人,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众人都看着他,段回恨不得将他嘴巴都堵住。
    “我今晨听得院后有鸡叫。”赵和道。
    “公鸡司辰,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段回忍不住了,喝斥道:“此地将要举行论辩之会,你休要再生事端了!”
    “我知道要办论辩之会,所以才乘此人多之机与学宫中学子说话……人家山长没出声,你一个学正,管到了我这个祭酒头上了?”
    “你……”
    “休要与我讲道理,我才十五岁,而且既无才学,也无修养,若是说烦了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就要说你是昨日刺杀我的幕后元凶!”
    段回眼中怒气闪动,还要再说,却被孔鲫咳嗽一声拦住了。
    “巳时是论辩时间,在这之前,赵祭酒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孔鲫说道。
    赵和哼了一声:“还是山长明理,不会一昧地偏袒某人。”
    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刺在段回的心上,让段回心中惊悚,同时又怒火万丈。
    “诸位,我今早听到后院鸡叫,发现在学宫后边养着一群鸡,我在咸阳城中时,看到有人斗鸡,颇为有趣,故此我在这群鸡中,挑了五只出来。”赵和说着说着,又挥了挥手。
    跟他上来的五名稷下剑士,满脸都是窘迫之色,他们看了看左右,然后将手中的鸟笼举起。
    鸟笼的黑布被掀开,只见每只笼子里都塞了一只公鸡。
    “我看这些公鸡,羽毛油光,红冠高昂,声音洪亮,器宇不凡,所以决定收养这五只鸡,并给它们取名为稷下五绝,诸位学子不可盗去炖吃了!”赵和扬声说道。
    众人先是哄笑,旋即笑声渐敛,再后来,不少人就面露尴尬之色。
    稷下学子互相标榜之风盛行,稍有点学识,就有什么“骐”、“骏”之类的称号,赵和将五只公鸡命名为“五绝”,实际上是在讽刺他们。
    赵和还指着一只公鸡道:“我来给大伙介绍一下,这是五绝中最大的一只,我看它一身金黄色羽毛如锦缎,所以叫它作南绝缎。”
    他说“南绝缎”之时,特意看了一下段回,然后说道:“段学正千万别误会,此缎非彼段,我绝对不是说段学正是只鸡。”
    段回脸色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心底同时惊疑不定:赵和这么针对着他,难道说是他指使刺客射赵和的事情事发了?
    赵和又指着第二只鸡,正要继续介绍,孔鲫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巳时已到,段学正,宣布论辩开始吧。”
    段回微微松了口气,旁边的赵和还在叫嚷:“怎么就到时间了,我还有北绝缎、东绝缎、西绝缎和中绝缎没介绍呢!”
    “当真是个顽童,这位就是赤县侯?”
    “朝廷让这样的人物来任学宫祭酒,是不是对学宫有所不满?”
    “听闻他杀了公孙凉,想来与学宫关系是不睦的,唉,公孙凉还是一个有本事之人,学宫百年一遇的英才,竟然死在这样的胡闹顽童手中!”
    那些前来观礼的官员、学者,都是窃窃私语。他们不怕得罪赵和,声音就有些大,赵和却不理他们,而是卧在榻上,嘟囔着道:“你们既然这么急着输,那便由得你们去吧!”
    段回终于可以宣布论辩开始。
    “我乃学宫方咏,今日在学宫论辩,我是主,你是客,便由你先开始。”东边高台之上,穿着一身白衣的方咏扬声说道。
    这少年落落大方,甚是沉稳,看上去有几分小大人模样,倒和学宫山长孔鲫气质有几分相似。
    莲座上莲玉生合掌行礼:“小僧莲玉生,客随主辩,还请方施主先出题。”
    在稷下学宫之中,所谓论辩,就是双方轮流出题,就此一题进行阐发,既要说明自己的观点学术,又要反驳对方的观点。先出题者,自然会有一定的心理优势,但并不能决定最后的胜负。
    方咏听到莲玉生这样说,眼前微微一闪:“既然客随主便,为何方才贤师徒不随主便?”
    “请说。”
    “第一,虽然约定之时是巳时,但以朱郡守之尊,以孔山长之望,尚且提前而来,贤师徒为何却跚跚来迟?第二,令师不肯入座,违背学宫论辩之礼,反以言语狡辩,此又作何解?”
    众人精神一振,原本以为是枯燥的说经辩难,没有想到这方咏却别出机杼,针对鸠摩什与莲玉生失礼之处开始,他虽然只提了两个问题,实际上是直指浮图教最大的弱点,即异族之教,不守华夏之礼。
    就是朱融,脸色也微微一沉。
    但莲玉生神态自若,一直专注倾听,见方咏说到这不再说下去,他合掌道:“小僧师徒来得晚了,是因为来之前做了法事,既是为稷下此前死于火灾者超度,也是为近日频发灾难的齐郡祈福。”
    周围人微微哂然,莲玉生的回应太过被动,方咏的优势非常明显。但莲玉生不紧不慢地又道:“师尊坐于地,却是因为那里有道理,故师尊止步于此。”
    他回答完方咏的两个质疑之后,微微抬起头来:“稷下之中,儒家为显学,我想请教方施主,仁与礼孰重?我想请教方施主,‘知止定静安虑得’中所得为何?”
    此语一出,原本哂笑觉得小光头来此论辩是自取其辱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是北边高台上的诸位齐郡贤达和稷下学正们,也都呼吸一滞。
    不由得他们不失语。
    浮图僧们来晚了是为超度与祈福,这暗合儒学所说“仁者爱人”之理,既然方咏以其不合礼来质疑,那么莲玉僧便反问是仁大还是礼大;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出自儒家经典《礼记》,其原句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莲玉生以此为鸠摩什不肯上台为辩,说白了其实就是“心安理得”四字,偏偏这又是源自儒家学说。
    这一番话,让方咏几乎陷入死循环之中,欲再与此质疑浮图僧们,那就是否认自家儒家的根本道理,可若不再质疑,那就是在论辩之中退缩认输了。
    一时之间,众人全都看向方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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