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同并不看好赵和。
    他虽然对赵和不乏感激之情,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因此不可能为这区区感激之情,就将自己的性命和近千秦人的性命一起搭上去。
    直到现在,施同还是觉得赵和的想法太过大胆,太过疯狂,太过不现实。
    二十余年来,北州始终处在犬戎人的围攻之下,象他这样的军中中坚力量,也在残酷的战事之中变得保守起来,所有激进的手段,都不在他的选择之中,他更喜欢稳重的不出意外的选择。
    不仅是他,就连北州的高级官员,大多数也是如此。
    但是他却忘了,他们这样想,那些年轻人未必这么想。
    所以当这些秦人做选择之时,施同惊讶地发觉,有近四分之一,毫不犹豫地便走到了赵和那边。
    这些人回头望向他时,眼神都有些不善。
    “这些蠢货,只被别人三言两语就煽动过去,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送死么?不行,我要去将他们叫回来!”
    施同身边的一个曾经参加大鸟小鸟相扑的汉子愤怒地道,然后大步就要向赵和这边走来,却被施同一把拽住。
    “副尉!”汉子叫道。
    施同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旁边另一位汉子却冷哼道:“你看那些人,原本就不是我们堡中的,他们不会听施副尉的!”
    那汉子转头看了看,确实如同伴所说,去往赵和那边的,几乎都不是他们堡的人。
    既然不是他们堡的,那就不归施展管,所以这些人可以毫不在意施同的反对。
    但紧接着,原本跪坐在施同身后的另一人也站了起来。
    方信。
    方信深深看了施同一眼,转身便要走。
    这一次施同也不能忍了:“方信,你这是何意?”
    方信沉声道:“我要去助赵都护。”
    那大鸟小鸟汉子不满地道:“什么都护,朝廷几时设有北庭都护了,只有西域都护!”
    方信根本不搭理他,而施同则稍一沉吟,缓声说道:“方信,我知道你被赵郎君救了性命,所以想要为他效力,我也愿意以此性命报答他,但是,咱们不能看着他将这么多兄弟都带往死路……”
    方信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初时还有些压抑,但到后来,就是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
    良久,笑声暂歇,方信看着施同:“施副尉,当初赵都护说要烧了犬戎之石炮并救出你们时,我也与你一般想法,觉得拿性命报答他没关系,可不能看着他去送死……但如今的情形证明,我错了,我觉得赵都护是带人送死,实际上却是我自家才智不足。”
    施同眉头一皱,不满地道:“情形并不相同。”
    方信不管他说什么,自己自顾自又继续说道:“当时赵都护说了一句话,彼时我不觉得那句话是对的,但如今再看,赵都护之话,才是至理。”
    他转头看了看施同周围的人,朗声说道:“赵都护说,时代变了。”
    众人都是一愣,然后就听方信又道:“如今犬戎欲灭北州之心已经彰显无疑,而他们能建石炮,再靠着这些石堡层层防守御敌于境外的策略已经不行了,龟缩于雄关之内,确实能再拖延些时日,但是一昧挨打而不反击,最终也只能挨打……所以若要取胜,必须跳出旧日策略,必须跳出石堡,深入到犬戎之后去,要搅得犬戎后方不得安宁,再寻找机会,攻其要害!”
    施同冷笑起来,有些轻蔑地道:“方信,这并不是赵郎君独创,不过是些浅显的兵家之法罢了,你未曾随兵家学习,故此有所不知,但对北州尉级以上军官,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信呵的一笑:“对,你们只知其术,却不能用其法,而赵都护能够学以致用,这便是你们与赵都护的差距。施副尉,对于我来说,比起对赵郎君策略的信任,报答他救命之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原因。”
    听他说完,施同身边一人怒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去投靠他,偏偏在施副尉身边装模作样!”
    方信失望地道:“我只是想着咱们都是秦人,既然都是秦人,既然赵都护比起大伙都要高明,那么咱们能将力气拧成一股,一起来打败犬戎就是。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施副尉你会如此不听人劝……”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离去。
    施同脸色极为难看。
    不是因为方信的话语,而是因为他离开。
    方信虽然并非北州的重要人物,但此时他身份略有不同,他是北州派往流石堡的军饷押运官。对于这些被俘时久的秦人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北州与众人的联系。
    而且,施同还明白一件事情,如今北州高层内部,暗流涌动,自己兵败未死,回去之后,总得有人证明他未曾投降,随他一起的部下无法替他证明什么,方信的身份则最合适证明他的清白。
    他身边人还想去追,施同又一把拉住。
    “罢了,由他去吧,他一人去留,决定不了什么。”施同说道。
    方信大步走到赵和身边,单膝跪下,叉手行礼道:“都护,方信愿意听都护之令!”
    赵和伸手将他扶起,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施同那边又是一阵喧哗。
    他放眼望去,却看到施同那边有十余人向施同行礼。
    施同看着这些行礼之人,神情有些异样:“你们这是何意?”
    这十几人中为首者道:“我们原本都是副尉部下,如今要离开副尉,终究得来向副尉通禀一声。”
    施同身边那个总出谋划策者闻言怒极:“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何要离开副尉,你们是想当逃卒么,你们莫要忘了,在我北州,逃卒不仅要追究其人之罪,便是家人也要受其牵连!”
    那为首者沉声道:“少拿北州军律来说话,以北州军律,施副尉丧师失地,职位已去,更何况我等尽为犬戎所俘,业已暂停军籍,我等来此与施副尉说一声,不过是大丈夫行事须明明白白——诸位兄弟,咱们走吧!”
    他们不再说话,而是径直又往赵和这边行来。
    他们这一动身,又有百余人跟着过来,如此算来,倒已经有接近一半的人来到了赵和这边。
    施同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涌出不快之情。
    他想要回石河关之内,但是他也明白,此时的石河关,肯定已经被犬戎人堵住。人数少了,他根本不可能冲破犬戎人的阻截,安然冲到关城之下。
    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绕道,避开犬戎人的大部队,绕道崇山峻岭,翻山走小路来到石河关前。
    他正考虑如何回去之时,突然间这边又有人骚动了一番,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秦人站起,向着赵和那边走去。
    此人一起身,施同心中一凛,慌忙上前拉住:“李弼,你怎么也要过去?”
    名为李弼的秦人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施副尉觉得我不能过去?”
    施同只觉得心中一闷,然后才道:“李弼,你已经是军侯,如何甘愿听一孺子之言语?”
    李弼推开他的手,淡淡地道:“因为他说的有理啊。”
    施同一愕:“什么?”
    李弼道:“时代变了,大秦既然要回归西域,甚至已经收复南疆,又在北疆设北庭都护,那么此前我们的那一套自然就要变变了。”
    他说到这,还噗笑了一声:“况且,不变也不行了,如今北州就只剩石河关可恃,但在石炮之下,石河关能撑多久,你我心知肚明。这等情形之下,再不求变,就是坐以待毙。”
    施同急道:“你是郭都护爱将,郭都护对你寄予厚望,你如何能背弃他之方略!”
    李弼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背弃郭都护,我只是不愿意与你这等胆薄无能之辈同列罢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踏上一块较高的石头,扬声道:“我,李鬼眼也,愿随我者,一起去为赵郎君效力!”
    他此言一出,应者哄然,转眼间,竟然有近三百人兴奋拥在了他的身后。
    赵和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吃惊,向着方信问道:“方信,此何人也,为何一呼百应?”
    方信讶然道:“是李弼李大眼,北州勇将,他竟然也成了俘虏,我此前还没有注意到他!”
    见赵和又看向自己,方信沉声道:“这位李弼极为勇武,在北州年轻军官之中几乎无人可比,而且为人豪义,军士皆乐与之结交!”
    赵和点了点头,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李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李弼如果真如方信所言,那几乎是天生的领袖人物,这种人,驾驭得好,自然是得力臂膀,但若是稍有不慎,则有可能受其反噬。
    毕竟,方信看不出李弼方才一番做作是何用意,而已经熟读《罗织经》的赵和,却不能不怀疑,他种种作态,特别是一下子带来三百余人的行为,是不是还有私心。
    毕竟若只凭着李弼本人,赵和不相信他真能召集三百余人——他能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罗织经》中所说,借势而为!
    借的,正是赵和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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