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微笑着与送出来的赵和作揖道别,但当他转过身后,面上殊无笑意。
    他身边的伴当也感觉到他的不快,因此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径直回到了都护府之后,郭英在门口稍停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向郭昭的客堂。
    郭昭仍然在客堂之中打盹,但郭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立刻睁开眼睛,手紧紧握在刀柄之上。
    看到进来的是郭英,郭昭又放松下来:“是几时了?”
    郭英回答道:“已经申时一刻了。”
    郭昭嘴巴咂了两下,郭英立刻给他倒来茶水,一饮而尽之后,郭昭觉得口中的苦涩之味稍淡,这才又问道:“你去见过赵郎君了?”
    郭昭点头道:“在他那里呆了半个时辰。”
    “怎么说?”
    郭英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该如何措辞,郭昭有些不满:“有什么说什么,对我你还要玩什么花样么?”
    “侄儿觉得,若赵和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那么朝廷对伯父毫无诚意。”
    郭英此语,让郭昭默然了一会,然后缓缓道:“说说看。”
    “赵和替朝廷许诺的不过是爵禄官职,但却要征伯父入咸阳。”郭英直言道:“同时设新西域都护与北庭都护,分明是要夺伯父权柄。离开北州,伯父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朝廷今日可以封爵明日就可以夺爵,今日可以赐官明日就可以罢官……伯父,别的都是虚的,地盘、军队和人口才是实的!”
    郭昭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郭英。
    郭英凛然不惧,回视着自己的伯父。
    郭昭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如此想的?”
    “侄儿确实是这么想的,伯父在北州经营多年,这里的每一块牧场、每一亩田地,都流着我们北州人的汗,流着我们北州人的血,朝廷只派一个使者,上嘴唇碰碰下嘴唇便要将北州收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莫说侄儿,就是咱们北州的子民百姓,也没有一个人会服气。”
    郭昭哑然一笑:“你如何知道北州的子民百姓会不服气?今日迎接赵和时,百姓的呼声你听到了么?”
    郭英凛然道:“那不过是一时激动之语,当不得真。”
    郭昭闭紧眼睛,好一会儿之后又道:“那么,英儿,你想过没有,若是我拒绝了朝廷征辟,不肯离开北州,朝廷追究起来,我们当如何应付?”
    郭英摇了摇头:“朝廷鞭长莫及,能作何追究?”
    “好吧好吧,朝廷就算不追究,那你再想想,犬戎人的石炮如今虽然被摧毁了,但最多不过一年,短的话可能只要大半年,犬戎人必然卷土重来。没有朝廷支持,我北州还能支撑么?”
    郭英嘴巴动了一动,想要说话,但看到伯父苍老的面上那些皱纹紧紧挤在了一起,他心中突然一跳,便没有再说什么。
    “你别只看着北州的地盘、人口,看不到北州如今的困境。英儿,我老了,支撑不了多少年了,若是回到咸阳,气候适宜,或许还可以多活些岁数,但留在北州,也就两三年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郭昭缓缓睁开眼睛,紧紧盯着郭英。
    郭英低声道:“伯父身体还强健,能吃能动,还可上阵杀敌,不说长命百岁,总还有一二十年……”
    “这种屁话就不要再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心中有数。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长了,你父亲,你叔父,还有你的那些兄弟们……北州能活到我这岁数的人,十中无一,我已经很知足。”郭昭一对白眉紧紧皱到了一处:“我不惧死,唯一担忧的便是你和这北州。这是我毕生事业……”
    “伯父放心,哪怕朝廷不支持,北州也自有生存之道。”郭英抬起眼,沉声道:“这二十余年,北州没有朝廷支持,不也活下来了?今后北州仍然能活下去,而且会越活越好!”
    郭昭听他这样说,突然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笑声,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收住,死死盯着郭英,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依靠大宛么?”
    郭英的神情愕然。
    “你做的那些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我?”郭昭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所想者,不过是这几年大宛势力在葱岭一带颇有增长,正是新兴之国,便想投靠大宛,借大宛之力与犬戎抗衡……但是大宛又不是你爹你妈,凭什么要为你与犬戎对上?”
    郭英得知自己一直打的小算盘竟然早就被伯父知晓,最初是有些慌张,但旋即他镇定下来。听到伯父如此质问,他沉声应道:“自然是因为大宛不得不如此!”
    “哦?”
    “这十余年间,犬戎的主要力量不在西域,也不在葱岭,如此给了大宛复兴之机。但大宛人很清楚,只要犬戎缓过神来,他们面对的就是灭顶之灾,故此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如今西域诸国尽皆弱小,葱岭以南诸国与大宛又颇多积怨,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盟友便是我们!犬戎若攻我们,大宛必定会来救,而犬戎若攻大宛,我们也可出兵袭其王帐!”
    听到郭英侃侃而谈,郭昭面上初时没有表情,但渐渐的变成了苦笑。
    在郭英说完之后,他缓缓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道:“你啊,太小瞧犬戎,太高看大宛……大宛算是什么狗屁东西,那点儿战力,若是老秦军,我只需要六千骑就可以灭了它,它能帮上什么忙?”
    郭英面上发涨,不过却还有些不服气:“伯父,如今大宛兼并数国,有人口五百余万,挟弓之士二十万,虽然战力比不得咱们北州,但距离北州近,我们互为犄角……”
    郭昭不快地又摆手,打断了郭英的话语,幽幽地道:“互为犄角?此次犬戎以石炮攻我,大宛何在?”
    “这不还是没有正式结盟么,若两家结盟,大宛自然会遣兵来救……”
    “天真!”郭昭猛然怒喝了一声。
    郭英吓了一跳,当即讷讷不言。
    郭昭冷冷瞥了他一眼,好一会儿之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啊……大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指望血脉相同的大秦,却去指望异族他国……这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不等郭英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下去吧,下去吧!”
    郭英有些狼狈地出了客堂,一出门,他的脸色又再度阴沉起来。
    他很熟悉自己的伯父,在他的印象之中,伯父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失望过。
    他甚至可以猜测得到,伯父在他这般劝说之后,不但不会听从他,反而会更坚定回归大唐的念头。
    但回归大唐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赵和虽然间接许诺,将由他接替郭昭的位置,可那种许诺如何当得了真,而且朝廷必然会派遣监军前来,那监军很有可能就是熟悉北州情形的赵和,从此之后,他事事掣肘,哪里比得上伯父大权独揽一言九鼎?
    放更长远些来看,等北州回归大秦数年之后,局势稳定下来,大秦如何会容忍他仍然在北州?少不得找个借口,好一点就给他升个官职召回咸阳,从此被拘于咸阳城中当个圈养的牲畜,坏一点寻个罪名罢免甚至杀掉,他能找谁哭去?
    郭英实在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伯父,为何就看不透这一点。
    他在客堂门口重重跺了一下脚,大步出门,迎面却看到霍峻行了过来。
    霍峻是郭昭重点培养的将领,如今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郭昭本人,不过他对郭英向来客气,此前郭昭也不只一次说过,若自己有什么意外,还要霍峻扶持郭英一把。
    郭英也明白霍峻地位的重要性,因此虽然心中不快,见到霍峻之后,仍然是行礼道:“霍叔叔。”
    霍峻还了一礼,正准备走进门,但经过郭英时脚步一停,侧脸仔细看了看郭英,露出意外的神情:“怎么,少君不高兴?”
    郭英的神情终究有些异样,被他敏锐地发觉了。
    郭英勉强笑了笑:“也没有什么。”
    霍峻回过身来,一把将他揽住,笑着摸了摸他后脑勺:“你这小郎君还想瞒我,打小我便看你长大,你有什么心事,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肯定是不高兴了!说说,且说与我听,是何事让你不高兴?”
    郭英垂下头,没有作声。
    霍峻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可是大都护训斥你了?”
    郭英勉强道:“是。”
    霍峻摇了摇头:“你这小子,休要不高兴了,大都护训斥你也是为你好……唔,以往大都护很少训斥你,可是与那位赵使者有关?”
    自然是和赵和有关,若赵和不出现,想来郭昭虽然已经知道了郭英的小动作,也还会假装不知道,毕竟与大宛结盟,对北州来说算得上一条出路。
    因此郭英点了点头。
    霍峻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都护这就差了,你是他亲侄,乃是北州少君,那位赵使者不过是一个外人,他为了一个外人训斥你,不妥,非常不妥,我过会儿去劝劝大都护,你也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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