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和转过脸来,先是看了黄彦一眼。
    黄彦犹自在剧烈喘息,面上惊色未定。
    他虽然有所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仍然震惊不已。
    有人刺杀大都护!
    而且是和他一样回到北州的俘虏欲刺杀大都护!
    “为……为什么?”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然后他看向赵和,正好与赵和的目光相遇,赵和微微一笑,向他颔首:“今日多亏了黄兄……若非黄兄,只怕贼人就要得手了。”
    黄彦单膝跪下:“大都护……大都护记得我的姓名?”
    赵和爽朗一笑,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刺杀,而拥入进来的士卒们捕捉刺客的行动也没有正在进行:“哈哈,我记性不错,方才听到介绍,你叫黄彦,对不对,这位刺客叫潘稠,是不是?”
    “是!”黄彦道。
    方才屋中看护的军士介绍众人,报了众人的姓名,黄彦原本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千余号人的姓名,怎么可能听一遍就全部记得,却不曾想赵和竟然真的记下了。
    哪怕只是记下了他们这二十余人的姓名,也可以证明赵和确实是用心了。
    “大都护,暂且离开这里!”
    赵和正要再与黄彦说话,外头段实秀与徐绅也都进来,段实秀面色沉郁地道。
    “不必如此。”赵和摆手道。
    “这些刺客所用兵刃手弩,乃是一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勾结所给,卖炭人与库房小吏如今都已逃走,而安定营中可能还有刺客同党!”段实秀警告道:“大都护一身安危关系重大,不可粗率!”
    赵和却是又摇了摇头:“犬戎数万大军我们尚且不惧,何惧区区几个刺客?而且,犬戎派这刺客来,杀我只是目的之一,若不能得手,乘机离间我与归来义士关系则是其二,我若就此退走,岂不正遂了犬戎之意?”
    他是聪明人,最初时没有想到已经被搜过身的这些俘虏中竟然会暗藏刺客,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金策与银签做何打算,便是一眼可以看破了。
    段实秀眉头一皱,还想再劝,这时已经被樊令与阿图压住的潘稠大叫起来:“我们不是犬戎人派来的,我们是为郭大都护报仇,赵和,你这狗贼,与犬戎勾结,暗害大都护,嫁祸霍将军,你不得好死,你……唔唔唔!”
    他声音极大,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相邻的房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被死死捂住嘴巴。赵和看了他一眼,目光终于冷厉起来:“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个甘心为犬戎走狗者,在北州做堂堂秦人不好么,为何非要为犬戎人当狗,莫非犬戎人给了你许多好处?”
    潘稠努力昂起头来,睁着仍然不断流泪的眼睛想要看清赵和,他的嘴被樊令堵了起来,因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还在不停地叫骂。
    这是死士。
    赵和咂了一下嘴,这等死士,明明是秦人,却为犬戎效力,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为好。
    无论是什么理由,为敌国充当死士,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哪怕他与大秦某位权贵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已有必死之心,想法子行刺复仇就是,那样做赵和还敬其勇烈,但这种投靠敌国,想要借敌国之手来复仇的举动……
    赵和实在是瞧不上。
    “带下去吧,若是不招,直接杀掉,不必留着浪费粮食了。”赵和淡淡地道:“我们继续……黄兄,方才你是怎么发觉他们不妥的?”
    赵和对自己遇刺之事可谓云淡风轻,黄彦却不能做到,听到赵和相问,“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这才说起自己如何一点点怀疑潘稠一伙。说到后来,他心中又有些懊恼,自己原本早就发觉不妥了,为何不早早禀报,致使赵都护还是陷于险境。
    想到这,他忙再度跪下向赵和请罪。
    赵和一把将他托起,笑着道:“你何罪之有!事起仓促,做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是胆大心细了!不曾想我遇到一回刺杀,竟然遇上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才,段长史,你觉得呢?”
    段实秀约摸猜到了赵和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刺杀赵和的都是此次放归的俘虏,这件事情若是去细想,岂不意味着这些俘虏当中,还有许多人可能是犬戎派来的细作!
    事实上,此前霍峻投靠犬戎的原因,如今也查明白了,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霍峻也曾为犬戎所俘虏过!
    正是当初被俘之时,霍峻未能扛过酷刑折磨,故此投靠了犬戎,被有长久眼光的金策单于安排回北州,这才酿成了郭昭遇刺之祸。
    而赵和此时流露出要提拔黄彦之意,一是酬功,二则是安俘虏之心。
    这些归来的俘虏,赵和称他们为“义士”,既然已经花了不少代价换回来,总希望他们能够对北州有益而不是有害。
    心念电转之后,段实秀点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归来的义士这么多,其中必然不乏人才。”
    赵和略一沉吟,对黄彦道:“黄兄,我在这提前问你一句,你今后是愿意继续留在军中,还是愿意转至民政,你胆大心细,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民务之上,必然都有立功的机会!”
    黄彦心中大喜。
    他原本就对自己未来的处境颇为担忧,在看到犬戎人在他们面上烙上的“灭秦杀赵”字样之后,更是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渺茫。
    但此刻赵和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他心中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众人面上打了个转,看到赵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心里猛然一动。
    然后他弯腰下去,直接从地上撒落的火炭中抓起一块来。
    那火炭仍然烧得通红。
    黄彦将之用力按在自己面上,正是犬戎人烙了“灭秦杀赵”字样的那块地方。
    他的肌肉被烫得吱吱作响,痛苦让他整个脸都狰狞扭曲起来。
    但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而是大声道:“我愿留在大都护身边,为大都护效力!”
    此举此言,让周围众人一时俱震。
    甚至连赵和都愣了一下,然后一摆手。
    阿图上前将黄彦手中的火炭夺了下来,但黄彦面上,原本烙着字迹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狼籍。
    “既是如此,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赵和正色道:“只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必做了,我不会因为你面上有‘杀赵’的字样便会不待见你。”
    黄彦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然后再次向赵和拜了下去。
    赵和身后,段实秀深深看了黄彦一眼,然后又对赵和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个人才要向大都护举荐。”
    赵和“哦”了一声。
    “我等能够发现有问题、及时派人前来,最关键之处,在于我的下属吏员徐绅,他察觉到情形不对。”
    段实秀一边说,一边侧身让了让,他身后一直袖手板脸的徐绅被拉到了赵和面前。
    饶是徐绅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一刻神情也有些惶然。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以这种方式介绍给赵和。
    赵和也有些讶然,不过旋即明白了段实秀的意思。
    他也只是笑了笑,与徐绅寒喧了几句,问了问他如何发现卖炭人破绽的细节。当得知徐绅将几乎所有北州户籍之人的档案都牢记在心,只要需要时随时可取,赵和不禁肃然起敬:“徐兄怎么只是一个小吏呢,在中原,徐兄分明是州郡之才,不担任一州长史或一郡郡守,那必定是大将军与宰相有所失职,令朝廷错失了人才!”
    哪怕徐绅此人向来面无表情,听得此语,也禁不住双眼中泛出光彩。
    赵和又问了问其人年岁、家中亲族情形,知道这位徐绅今年才三十一岁,家中一妻两妾,不久前新添了一个闺女,当即笑道:“弄瓦之喜,我是错过了,却不能不补送礼物,今日事毕之后,我必亲赴贵府,向徐君致谢。”
    徐绅虽然不通人情,但也知道此时只能逊谢,赵和没有再纠缠他,而是又与舍内诸人一一对话,表露出虽然重视黄彦,却也希望再发现别的人才之意。一时之间,一室俱欢,方才的惊险不快尽皆消失,待赵和起身告辞,去下一间屋舍之时,黄彦等人自发相送,送到门口才被守卫的军士拦了回来。
    剩余的屋舍之中,众人此时还是惶惶不安,毕竟方才发生的刺杀事件,已经随着惨叫之声和潘稠的喝骂声传遍了安定营,此时见赵和如同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在安心之余,也总算对这位被交口称赞的新都护有了清楚的认知。
    从早到晚,赵和在安定营中足足花了近一日的时间,甚至还以众人一起吃了午饭,吃的也和这些归来义士一般,只是简单的粗粮加肉汤。待他傍晚时分离开之时,安定营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若说此前这些归来义士对未来一片茫然,对赵和心怀犹疑,那么此刻,他们则对未来充满信心,其中一部分人对赵和更是极度信任,甚至认为这位年轻的大都护锐意进取,体恤士卒,更胜过已经脱离了底层多年的郭昭了。
    随着赵和一起出了安定营,段实秀再度向赵和请罪,赵和却是一笑道:“你有何错,刺客的事情,只能怪犬戎,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来……”
    “我只是担心,都护虽然足智多谋,但我看都护有一个缺点。”段实秀道。
    赵和侧脸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凝:“哦,不妨说说看,我的缺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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