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策开口指责勿离办事不力,勿离倒没有为此惊惧。一开始他决定对秦人只捕不杀,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指责的准备,因此他低头答道:“单于,我还要从这些秦人口中问出赵和的下落,待捉住赵和之后,便一起杀了。”
    “口供呢,这么多天过去,你可曾得到口供?”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如今城里的秦人都快被捉住,到时我只要让他们彼此检告,必然会有人贪生怕死,交待出谁与赵和勾结。”
    金策微微摇头,沉声道:“若与赵和勾结的不是秦人,而是你们大宛人,那又当如何?”
    这几天他一直在关注勿离的行动,到此时仍然没有捉住赵和,让他意识到,赵和来到贵山城后所依靠的,可能不是秦人。
    毕竟秦人当中,也是有不少人想赵和死的,比如说至今仍然留在自己军中的那个章敦。
    “若不是秦人而是大宛人,小王也必将追查到底,给单于一个交待!”勿离抬起头,满脸杀气,直视着金策:“单于觉得如何?”
    “哼!”
    金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勿离到现在还算听话,他一时间也找不到比勿离更合适的人选替代,因此也不能做得太过,便挥了挥手:“你且起来吧。”
    勿离当即站起身来,他心中稍定,正要再说话,却见金策扬了扬眉:“我这几日听说一件事情,你手头上有几百匹好马?”
    勿离心中一激灵。
    能被金策提起的好马,自然不是一般的马。
    那就只会是他父王时代开始就不停地用大食马与汗血马改良血统的那一群马。
    “听闻这群马中还有一匹马王?我在草原大漠之中,骑过无数马王,倒不知你这混血马马王是不是真如传闻那么好……且将它牵来,让我骑一骑吧。”
    金策说得轻描淡写,勿离却是汗涌如泉。
    这些宝马,是大宛两代人心血的结晶,也是未来大宛重新崛起的希望。
    在勿离夜深的迷梦之中,不只一次见到,他带领着大宛的重甲骑士,穿着比秦人还要坚实的铠甲,骑着这些马,扫荡葱岭,横行大漠,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勿离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重装骑士就是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厚实的铠甲能够保证他不被敌人的刀剑箭矢所伤,而马的速度能够让他追上任何试图逃跑的敌人。重装他可以想办法去买,去研究,而能够承载重装骑士同时又有足够耐力与速度的战马,却需要偶然才能培养出来。
    比如他如今手中的这批战马。
    只不过在金策的威逼之下,勿离却只能将心中的不舍忍下。
    不但要忍下,还得强颜欢笑:“不想小国的这一些劣马,也被单于所知,单于既然开口,小王如何能拒绝?”
    他隐晦地扫了金策身后的那两位大宛的大臣一眼,想来这一切,都是他们向金策告的密。
    然后,他才回头,对着一位亲信道:“派人将马赶来,让单于挑选。”
    当这一群马穿过贵山城的街道,向着金策单于的毡帐而来时,勿离的心在滴血,而贵山城最高处,迦叶寺那座七层高的浮屠塔上,则悬起了两面旌旗。
    一白一黄,在浮屠教中挂这样的旌旗原本就是常事,因此,并没有谁怀疑,也没有谁注意到白旗与黄旗其实在不停变换位置。
    时而白旗在上黄旗在下,时而黄旗在上白旗在下。
    在底层贫民居住的一处坊区之中,有人站在屋顶,死死盯着这两面旗帜,然后将白旗黄旗的位置变化记录下来。
    他记录的方式乃是来自大秦的阴爻与阳爻,若在外人眼中,这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罢了,甚至就在这个正在记录的大宛人心中,自己记的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线段。
    很快,两旗并排,再无上下之别,这意味着此次通过浮屠塔传递的消息已经结束。
    这个大宛人当即从屋顶爬了下来,直接到了院子里的一角,掀开堆放的柴草,露出一条通往下方的暗道。
    他将手中记录的木板塞了进去,有一只手接过木板,然后消失了。
    很快,这间贫民院落之下的蛛巢密室之中,就着火把的光芒,赵和开始看着这块木板。
    “这都是什么玩意?”樊令看着木板上的那些阴爻与阳爻,整个眼睛里全是星星在绕,他用力甩了甩头,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聪明人,能用这个传递消息?”
    “阴与阳,自《易经》之时,我们秦人就知道了。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阴与阳便是二,可以化生万物,传递一点消息,对它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赵和掏出一张纸,开始对着木板:“大食人驱赶马匹,正在赶往金策毡帐……很好,这证明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你去见莲玉生时改的计策?”樊令道。
    “正是。”
    樊令撇了撇嘴。
    赵和的保密意识极强,他见莲玉生时二人说了什么,就连樊令这个亲卫都不知道。当时也是在浮屠塔中,樊令与阿图只是守在塔下罢了。
    “如今勿离肯定心神已乱,江充也定然在防备着勿离生变,而金策的目光都盯在勿离身上……只要我们再推一把,勿离就算是不想投靠大秦也不行。”赵和转过脸,看向这秘室之中的另一人:“你家主人准备的人手,真的已经到了?”
    “好请都护知晓,这些人都是胡人,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敢做,我家主人从大秦将他们带到大宛,花费了不小价钱。”另一人道。
    赵和冷笑了一声:“这样的人手,不是旦夕可以准备好的,你们金陵谢氏准备了许久吧,原本是想用他们来对付谁?”
    那人轻声一笑:“对付谁也不会用来对付都护,我家主人为了展现诚意,这不,连金策都给你诱到贵山城了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
    事实上,眼前这人辗转抵达北州,将他家主人的计策告知赵和时,哪怕赵和胆大,也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
    这计策不仅要赵和以身为饵,而且还要派遣人去说服金策,让其脱离大军,深入大宛来到贵山!
    江充料想错了,赵和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头号目标,他此次来贵山城,看似冲着江充而来,实际目标,其实是金策!
    金策也料错了,在他看来会为了一己私利与犬戎勾结的九姓十一家,并不都如同他想的那样,谢家派到西域来主持事务的后起之秀谢家宝树谢楠,并不是真心与他合作要杀赵和,相反,倒是与赵和合作要杀他!
    赵和唯一料想不到的,就是谢楠派出的人真能说动向来谨慎多智的金策。
    “贵主人派到金策面前的说客,此时身在何处?”赵和问道。
    这个说客是此计的关键一环,没有此人,赵和只是空冒危险,却引不来目标。
    “都护只管放心,此人……呵呵,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因为他是笃信我家主人要与金策合作的,他一向就认定大秦必会崩溃的,他当初干谒我家主人之时,还曾献过《大秦崩溃论》,劝说我家主人取大秦而代之。这些年来,他几乎每年都要给自己的《大秦崩溃论》补上新的东西,然后呈到我家主人面前。我家主人遣他去说动金策,也算是人得其用了。”
    谢楠派来与赵和秘密联络的人冷笑了两声,显然,他对于那个鼓吹大秦崩溃的章敦也颇为轻视。
    赵和听他说了那人之后,扬了扬眉:“原来如此。”
    这种人物,无非就是巴不得乱了大秦然后自己好浑水摸鱼乘乱而起,至于大秦百姓会不会因为他所鼓吹的崩溃而付出巨大牺牲,他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大秦百姓的生计,那赵和自然也不必在意他的安危——赵和几乎可以肯定,以犬戎人的一贯风格,此间事了之后,犬戎人肯定要拿这个章敦泄愤。
    自古以来,投靠异族者,岂有能全须全尾而退者!
    那些为虎作伥,替异族来欺压本族者,当异族面临窘境之时,即使不成为出气的对象,往往也是最先被抛弃之人。
    “先生可以出去通知你的人,准备动手了。”赵和站起身来:“就在香市场集合,准备好一应的东西!”
    奉谢楠之命前来联络赵和的那人笑着拱手,然后当先出了蛛巢。
    待他走了之后,赵和静默了一会儿。
    “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这个时候上街,可是会被捉的。”樊令喃喃地说道:“谢氏不愧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佼佼者,手中随便就拿得出这样的人物。”
    “那又如何,在谢氏这种世家大族之中,他终究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角色罢了。”赵和淡淡地道。
    “呃……”樊令愣了一下。
    赵和回头对他一笑:“你难道以为我如今和谢家合作,谢家就真的是我们的盟友了么?”
    樊令闭紧嘴巴,没再说什么。
    这种复杂至极的人际关系,实在不是他想得明白的,又是合作,又是勾心斗角,在樊令看来,太累。
    动这种心思,完全不如就着狗肉喝酒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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