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吉口中说那道人装神弄鬼,心中对此却是极为不喜。离开函谷道之后,他便赶回潼关,只是入关之后,他心中仍然不自安,因此坐卧不宁。
    他原本就是一个跳脱的性子,如今没有了曹猛的约束,更是不必遮掩。若不是军情的缘故,只怕早就开始宴乐助兴了。
    到得傍晚时分,前方一骑飞奔而来禀报,说是在咸阳东六十里处,已经发现了叛军集结之地。叛军数量约是六千余人,依营而守,刘遇以优势兵力已经将之围住。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这个消息让嬴祝稍稍安稳了些,待夜幕降临之后,他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外边人喊马嘶,他心中一惊,不一会儿,谢楠便来见到:“陛下,大事不好!”
    嬴吉见其惊惶不安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气度,心里也是骇然,但面上却一笑:“有何不好?”
    “函谷关传来消息,洛阳……洛阳落入叛贼之手了!”谢楠道。
    这一下嬴吉也绷不住脸上的神情了:“这……这如何可能,李非那老儿连只守户之犬都做不好么?”
    “具体情形还不知,似乎是有人以太后之名,收买了留守洛阳的羽林卫,李丞相与羽林卫颇有仇怨,控制不住也在所难免。”谢楠不得不为李非辩护道。
    事实上,函谷关方向传来的消息相当含糊,但已经足够让谢楠想到,在洛阳城中发生了怎么样的巨变——黑暗之中的阴谋,收买与被收买,出卖与被出卖,这个过程必然是极为诡獝,哪怕李非再精明,终究垂生老矣,年老德衰控制不住局面也属正常。
    “好吧,好吧……李丞相下落呢,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顺利脱出了?”嬴吉问道,不过旋即他又摆了摆手,“罢了,他是死是活,如今都无关大局了。消息你有没有封锁住?”
    正如咸阳是叛军大本营和最重要的据点一样,洛阳也是嬴吉如今的大本营与最重要的据点,洛阳的财货存粮是他的军资来源,而他的兵源之中,除了作为主力的羽林卫,从属诸军也大多来自洛阳周边。洛阳失守的消息传出,他的军队只怕会迅速崩解。
    “臣已经封锁了消息,告急之使被臣留在臣的营帐之中。”谢楠道。
    “哦……”嬴吉先是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双眉又一竖:“等一下,你说是有人用太后的名义招揽羽林卫,至使羽林卫也叛变?”
    “呃,是。”
    “太后,太后!”嬴吉咬牙切齿地喃喃了两声,眼中凶芒毕露。
    是的,在曹猛死后,仍然能够对羽林卫施加影响的,也就只有那位平时被他忽视的太后曹娥了。
    嬴吉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在曹猛死后,他最初虽然按照约定没有为难曹猛家人,但情形稍稍有变,他还是将曹猛全族都杀尽,便是太后曹娥也被他软禁在长信宫中。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忙着收权,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处置曹娥罢了,本来他是想等到事情平息得差不多之后,让这位太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但后来北军叛乱来势汹汹,他不得不逃出咸阳,自然更顾不得曹娥。
    却不曾想,他“放过”的两个人,一个司马亮一个曹娥,竟然会在这次叛乱之中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司马亮使得原本惶恐不安的北军四校尉团结起来,而曹娥又撬了他所倚仗的羽林卫。
    而且,对方既然出了此招,岂会就此停歇,就象谢楠,现在不是还在意图收买北军的营正们么?
    嬴吉背着手转了两圈,他又想到了那个孙道人。
    孙道人说他有灾厄在前——连一晚都没有过去,洛阳这个大本营就丢了。
    彼时孙道人是如何说的,有事就东走……这是劝他向东,回去收拾洛阳的局面?
    旋即嬴吉猛然摇头。
    这个时候怎么向东,他若一向东,洛阳的消息肯定瞒不住,而且,他带多少人马向东,才能收复洛阳?
    咸阳,洛阳,这两座名城之间的潼关、函谷关倒是在他手中,但没有粮草,没有人员补充,他凭借雄关能够支撑多久?
    “陛下?”谢楠道。
    “事急矣,朕请谢卿做一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嬴吉站起身来道。
    “陛下有何吩咐?”
    此时谢楠也是束手无策。
    他擅长运筹帷幄,却不擅长决断军机,若给他时间,他可以从容破此局面,但偏偏此时他不但没有时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总不能给前线的刘遇下命令,让他回军再去洛阳平叛吧。若真如此,且不说刘遇会不会抗命,两军相持之时,一方突然撤退,极有可能就会变成溃败。
    而此时的嬴吉一方,是承受不起这样的溃败的。
    “请卿连夜前往函谷关,替朕看住函谷,十天……不,七天。”嬴吉咬了咬牙,“除了你的亲卫,朕一个军士都不能给你。你就用函谷关原本的守军守着,若是军士们都战死了,你就给朕亲自上阵!”
    因为潼关得手的缘故,所以函谷关对嬴吉一方来说重要性下降,此时关中守军不过千人,这还是刘遇特意留下的结果。只以千人守函谷关,函谷关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也未必能撑太久。
    “陛下?”谢楠领命之后,望着已经亲自给自己披甲的嬴吉,又是颤声道。
    “朕对刘遇说要御驾亲征,如今不得不真去做了。”嬴吉苦笑着道:“若是咸阳能夺回来,洛阳那边就无足轻重了,若是咸阳夺不回来……呵呵。”
    谢楠觉得嬴祝此时的表情,就象是一个输红眼了的赌徒,面对破产的局面,只能用最后一点资源进行最后一次博戏。
    但他扪心自问,换作自己,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甚至换作任何一个平庸一点的人,此时只怕都会战战兢兢,或者六神无主放弃挣扎,或者狼狈不堪亡命天涯。象嬴吉这样还能保持冷静,想到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并且敢于亲自去施行,反而是少数。
    “陛下万胜,臣,臣必不负所托!”想明白这一点,谢楠退了一步,向嬴吉施大礼。
    “朕当然会万胜,朕会一直胜下去,此前是如此,此后也是如此!”嬴吉喃喃说道,然后将剑挂在了身上。
    谢楠眼睁睁看着他向外走,只不过走到门口处,嬴吉又停了下来。
    “陛下?”
    “若朕万一没有获胜,天下就是阿和的了。”嬴吉看了谢楠一眼,“你若是没有死在函谷,那就隐姓埋名,远赴海外吧……你与犬戎人做的交易,阿和是不会容忍的。”
    说到这,他又迈步向前,走了营帐。
    片刻之后,谢楠便听到外头号角声起,原本准备休息的将士位纷纷集结,隐约有人在说,咸阳前线那边刘遇派来了使者,请求天子亲临前线,以振士气。
    谢楠很清楚,嬴吉会将潼关之中的全部兵力都带去——刘遇在潼关里留下了六千人,这原本是防备万一的后手,但此时此局之下,嬴吉将这六千人也投入到战场之上,希望能够成为打破僵持的关键力量。
    真成吗?
    谢楠心底没有半点把握,却也没办法相劝。还是那个原因,这种当机立断的军情决策,并非他所擅长。
    他能做的,就只是前往函谷关,替嬴吉暂时守住后路。一来不令洛阳城的叛军过来,二来也是隔断消息,不使洛阳叛乱的消息传过来。
    那位传来紧急军情的使者……
    “天子万胜之后,朝廷会彰表其人的。”谢楠在心中喃喃自语。
    如同谢楠料想的那样,嬴吉既然下了决心,便将整个潼关都搬了个空,所有的军士和他一起,打着火把连夜赶往咸阳。军士位也都不是傻子,自然觉得嬴吉这个命令有些不对劲,但一来嬴吉天子亲征,二来嬴吉也将市井里学到的那一套活用,在军中散布言论,只说前线我军已经占据优势,援军一到敌军就会崩溃,夺回咸阳立下功劳之后天子会如何厚赏——这些繁杂的却又美好的谣言,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军中的不安,也让他的行军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但他当然不可能让这六千人都熬夜赶路。他们在离开潼关之后都是官道,行军相对顺利,饶是如此,在行至半夜子时,军士位也已经疲累不堪,嬴吉不得不让全军就地休息。
    此时是十月末,夜风甚凉,大军起得匆忙,除了火堆之外,并无可以御寒之物。嬴吉倒是有御帐,但是他放弃进入御帐休息,倒是与军士们一起围着火堆,又令人颁发酒肉,一时之间,军中欢声笑语,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到得后半夜,全军睡熟,嬴吉却是翻身而起,他坐在原地,呆呆望着火堆之中跳跃的火焰,思绪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
    那时,他是咸阳城中的一个无赖少年,斗鸡走犬,饮酒赌博,虽然背负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负担,却活得畅快无比。
    那种时日,若是能再来一次,该有多好。
    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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