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酉时,李哥舒就睡下了。初时,李哥舒睡得极浅,呼吸虚弱艰难,随时都可能咽下这一口气。李武雄寸步不敢离开,直至李哥舒气息安稳了些才站起身来。

    他往里再行,推开了一座暗门,进了地下的密室。密室很宽敞,也很简朴。光秃秃的石板上只有十四个蒲团而已,可怖的是,其中十三个蒲团上都坐化着一具风干的骸骨。李武雄伸展伸展自己的绑着纱布的左手,然后双手加额在每个蒲团前都恭敬下拜,拢共叩下十三个响头个响头。李武雄每叩头一次,都郑重叫出身份名号。

    “仙逝李府祖父讳哥明千古......”

    叩完整整三轮之后,李武雄的额头已经略微红肿,还好细微处已破了皮渗出血迹。蒲团上这十三位,便是李家资格最老、修为最高的十三位元老。他们随同李哥舒一起失踪,却没想到已经尽数死在了这里。虽是新死,可尸首却像裹了千百年一样失水干缩,五官都塌陷了下来。

    “后辈李武雄不孝,十三位叔伯公舍命为孩儿移骨换髓,孩儿无能,不能让诸位叔伯公即刻入土为安,待我杀了化猫伪虎,再求叔伯公原谅。”

    李武雄说得换骨,换的自然是黑匣中的宝物--虎骨。

    当年红绡屠虎,众人皆以为玄虎罡风碎体,化作了粉末。可行伍中有个毛头小子念念不忘玄虎的威力,只道能继承上一星半点儿的虎威,自己的修为不知要进步多少。这人就是李哥舒。

    青江早年兵祸不断,镇守之位并不如今日肥缺。加之李哥舒天赋极高,城府也深;隐忍了将近十年终于坐上了青江的第一把交椅。十年间,李哥舒一直暗中打探,竟真给他找到了一块玄虎的肱骨,虽是短短半截,却格外坚定了寻骨的念头。

    待他上任青江镇守,第一道令就是借着“坚壁清野”的名号,焚毁了青江附近延绵百里的森林。虽说找寻几个月却一无所获,他仍旧不死心,又以“扩城纳民”的名义修建外城。从内城向南几十里,每一寸土地都掘地三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城南沙丘下挖出了更加珍贵的头骨。

    但人连动物的肉都消化不了,利用妖兽四圣的骨骼近乎于痴人说梦。后来,李哥舒也不知从哪得来的“血祭”的法子。每逢月圆,就以自己的血液供养滋润虎骨,以沾染人气。

    虎骨上的戾气的确年年消减,可李哥舒的修行也受了极大的影响,二十年来停在守境二相不得寸进。两相消减,守着两块至宝始终无处下手。李哥舒并不藏私,族中元老只要是李姓,都见识过这两块虎骨。可没有一人能降服得了。

    传了三代,默默隐忍了二十年,李家终于等到了李武雄,一个自小就契合虎骨的人选。

    没人比李哥舒更加心痒难耐,可他还是耐住性子等一个万全的时机为李武雄换骨。可化猫伪虎的出现差点让他二十多年的心血白费。即便侥幸打退了,可毕竟没有斩草除根,说不准它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宝物已经出世,李哥舒实在不敢再拖延片刻。重伤未愈,就齐聚李姓十三长老,强行把虎骨移植到了李武雄体内。移骨换髓本是秘术,血脉,神经都要一根根的搭接仔细,又加上虎骨暗含的烈风,不仅李武雄九死一生,施术之人也要耗尽心力。李武雄的八字硬成了石头,生生扛了下来,只是把十三位叔伯公尽数克成了干尸。

    十三位长老罡风加身,力竭而亡;修为最为出众的李哥舒也是万难捡回一条命。一夜之间,李家长辈损失殆尽,而李武雄继任成了一家之主。

    可这般磨难代价,李武雄的修为却不进反退。

    他丝毫不敢透露一点儿口风给李哥舒,怕的就是老家主得知一世机关算尽,最后竟换的这么一个结果,非得气死当场不可。他也只能希望不过是暂时的排异而已。他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左手剧痛难忍。周天更似一潭死水,丝毫运转不起来。若是仅仅不动声色瞒家中老人,李武雄倒也做得到。只是十月初十,全城演武,青江的小子们倒不难对付,可真动起手来,李哥舒可太容易看出端倪了。

    暗室密不透风,李武雄越想越觉得胸闷,就悄悄地从暗室里走了出去。他经过李哥舒的卧榻时,李哥舒已经醒了。他双手捧着断了一截儿的带夜刀,沉默地看着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友,即使李武雄走到了跟前儿,他也没丝毫察觉。

    李哥舒气息不定,没多久又重重地咳嗽起来,这才发现了杵着的的李武雄,他招了招手,说道:雄儿,我想回家。

    李氏擎天之柱,带夜刀之主,何时已成了需要照顾的老人。

    李武雄跪了下去,伏在李哥舒的榻前,泣不成声。

    李哥舒也不催促,也不交谈,而是拍着李武雄的背,缓缓唱起几句渔鼓戏文。李武雄记得,年幼生病时,爷爷常给他唱起。李武雄紧闭着眼,脸颊扭曲,脖子上的筋紧紧绷住,这才把一句话完整的说了出来:爷爷,我们这就回去。

    李武雄双手接过带夜刀,郑重地别在了腰间,再一把背起了李哥舒,往外走去。

    彻老不敢深睡,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一听到声响,立刻警觉地醒了过来,待看到是爷孙二人要出门儿,彻老急忙靠了过来。

    李哥舒交待道:守好尸首。

    彻老俯身应了声是,恭谨地替两人开了门,却不再送。

    李武雄身法仍旧很稳,很快,迅速隐入茫茫夜色之中。他问道:爷爷,你再给我唱唱那些戏文儿吧。

    老哥舒颤颤颠颠的胡须缝隙中,传出沙哑的声音:

    慷慨悲歌非我愿,

    人间白头。

    儿女情长总有时,

    离合悲欢。

    ......

    李武雄腰上的断刀,一生再未摘下。

    李武雄送回李哥舒,又返回奉常府邸。

    彻老候在后院子里一直等他回来,而后引他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屋子便离开了。屋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屋子中央的小圆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桌上摆着精致的食物,还有几本供打发时间的读物。

    白瓶儿就软禁在这里。

    她并没有盘起发髻,而是随意将乌黑整洁的长发垂在脑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用食指和拇指捻起几页纸来回的翻阅,也不仔细看,只是实在找不出事儿做。老实讲,彻老照顾她倒也礼貌周全,除了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她的需求几乎有求必应。

    李武雄推门而入,隔着桌子坐了下来,说道:便条我已交到小唯手里。这些天难为你了。

    白瓶儿见他进来,立刻合起了书本,闻言点了点头。

    灯下美人,自有一番神韵,比之百日里梳化干净的样子更容易引人遐想。李武雄脑子一热,说道:“我接你回家吧。”

    李武雄站了起来,向她靠了过去。白瓶儿警觉地往后退去,刻意隔开了两步的距离。李武雄愣了两秒,随即返身打开了小屋的门,说道:走吧,不过行动要快些,不要拖累了彻老。

    两人从小门迅速出了奉常府邸。

    城南都是农家,休息地极早。路面很黑,白瓶儿走得十分小心,所以速度并不快。李武雄也难得悠闲地踱步,时不时还会回头看上她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相互都沉默不语。走到城西南,灯光才渐渐密集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几句调笑声。

    白瓶儿很少在晚上出来,但也清楚这里是烟柳巷附近了。她有点脸热,步子立刻快了不少。哪知李武雄还是慢慢走路,一下她就与他齐身并行。李武雄转头很近地端详起白瓶儿,发现她还如旧时地温柔美丽,只不过之前他们呢还是意气相投的朋友,而自己修业四年后回来,她却开始刻意地疏远自己。

    李武雄不必去问缘由,他心里都懂。不顾忌虚礼的少年都已慢慢长大,如今非得找回当时的感觉未免也太幼稚了。

    白瓶儿没再刻意退开,李武雄也不再开口,两人就一路并肩慢慢走回了李府。

    临进门儿了,李武雄说道:没有家主点头,你不准离开李府。这几天一切的事情不准和任何人提起。嗯,有事儿找我。

    白瓶儿没有拒绝的资格。

    说实话,若依李哥舒,白瓶儿一定不能放。

    但接过带夜刀时,李武雄已成为李家之主;他既然有了决定,李哥舒也会适当退让。

    送回白瓶儿,李武雄索性连夜把小唯也接回了家。其实也就三天未见,母子二人居然跟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抱头痛哭。

    李武雄远远看着,觉得又感动又可笑。

    十月初四,月似西施颦眉,暗潮涌动,将起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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