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中外府行辕。

    李丹从前线返回的主要原因是官制修改已经完毕,需要李丹审阅,然后禀奏皇帝和皇太后,并拟定官员名单,下旨颁行。

    高颎、苏威、赵松到城外迎接。李丹看到他们后突然心生一种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好,心灵变得轻松,疲惫的身躯也稍稍恢复了几丝力气。

    记得认识高颎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大漠的时候,但把两人命运连在一起的时间却是高昌的那次秘密会晤,回到长安后因为处境立场和各自的利益不同,在诛杀宇文护这件事上一度有矛盾,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高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帮助了自己,如果不是他暗中指使人杀了佛道两教的领袖,后来又在长安混乱中推波助澜,长安形势不会像预料的那样发展。不过,如果高颎知道宇文护在临终前的疯狂屠杀是自己的借刀杀人计,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因为独孤氏遭到重创而报复自己?

    苏威和哥哥是连襟,哥哥的第一任夫人和苏威的夫人是姐妹,这种关系或许会让两人走得很近,但还不至于休戚相关。如今自己和苏威的命运却捆在了一起,这源于天骄。苏威或许像淳于盛一样都是天骄的人,当初为了关陇汉人的利益,他和自己的岳丈宇文护针锋相对,现在还是如此,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宇文氏和鲜卑人,他和自己既互相利用,又生死与共,彼此不得不信任对方。

    赵松是陇西人,哥哥的老朋友,(西魏)八柱国赵贵的后代,李家很近的亲戚,某种程度上可以算做李家的人,他知道哥哥太多的秘密,自己对他的信任完全来源于哥哥。

    “秦公一直在敦煌,在那片天地里你是主宰,你说了算,如今到了长安,又在东线战场上转了一圈,你有什么感触?”高颎这句话问得很有深意,恰好说中了李丹的心思。李丹摇头微叹,“一团糟,一团糟啊……”

    自己有什么感触?感触最大的就是被人无视,被人蔑视,被人当作摆设一样撂在一边不理不睬。刚刚回到长安的时候,自己是司卫上大夫,又受到宇文护的器重,这种感受还不怎么强烈,但等到宇文护死了,自己成为宰辅,整天和大周那帮德高望重、功勋显赫的大臣待在一起,这种感受就非常强烈。

    在长安的时候,或许因为皇太后和弘德夫人的信任,或许因为自己的背后有强大的突厥人做靠山,也或许是现在的大周需要自己所拥有的这些东西,所以他们表面上看上去还算客气,神态言辞上还算尊重,但到了战场上,这些人就原形毕露了,神态言辞极尽刻薄和嘲讽之能事。有些长辈还算宽容,把自己当作故人子弟,礼节上还过得去,而同辈之间,甚至包括自己李家的亲兄弟,那眼神里都饱含着不屑和嫉妒,更不要说其它人了。这种心态可以理解,凭自己的资历、战功、庶子出身和年纪,能突然成为宰辅,只有一个解释,交了狗屎运了。

    一个没有显赫出身、资历和战功的年轻世家叔子出任宰辅,成为大周军统帅,成为皇帝之下大周最有权势的人,要说没人嫉妒和仇视,那的确是假话,但这种情绪蔓延在军中,将士们的心态明显改变了,老将们心灰意冷,正当盛年的将军们愤懑不平、怨言四起,小将军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虽然当前局势岌岌可危,有些人也想奋勇杀敌誓死报国,但士气不振,冷眼旁观、阳奉阴违者比比皆是,更甚者干脆不作为,遇到敌人就逃。整个军中有数十名大都督、仪同大将军、开府大将军,这些人不作为,后果可想而知。

    这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而且这种想法很多时候是因为自己受到冷遇或者羞辱时产生的愤怒情绪,是一种懦弱、自卑和失去自信的表现,做为统帅,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持,只待打了胜仗,一切都会好起来。在军中,在战场上,将士们崇拜的是胜利者,是英雄,所以只要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会改变。

    士气、情绪和心态都可以改变,但汉胡冲突、派系矛盾,却永远无法改变。

    “晋公临终前的杀戮,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大。”李丹说道,“皇帝登基后,虽然大赦天下,赦免了被诛者的罪责,但并没有撤消罪责,没有平反昭冤,被诛者的亲族子弟,部下僚佐心怀恨意,关陇汉人和鲜卑人之间的矛盾非常激烈,尤其是对宇文氏和武川人,更是怨气冲天。”

    “河阳战场上由大司马宇文宪指挥,这种矛盾表现的最为强烈,大军连战连败,很多镇戍根本不做任何抵抗,听到敌人的角鼓马上掉头就跑。洛京战场上,熊州防线的崩溃也是如此。熊州刺史是独孤信和杨忠的老部下,大概因为心灰意冷,干脆献城投降,导致整个防线全面失守。虽然于翼发动了两次反攻,但其手下各军无视命令,踌躇不前,反攻刚刚开始就溃逃了。”

    李丹叹了口气,“看看今日战场,不难发现当日晋公两次东伐失败的原因了。大周军队自太祖宇文泰和一帮柱国老臣先后辞世后,再也没人可以驾驭汉胡两族。十几年来,屡战屡败,晋公能勉强守住这份基业,已经难能可贵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晋公不惜痛下杀手,血腥推行新政的原因,他不是想杀人,而是没办法,不得不杀人啊。”

    高颎三人互相看看,心情沉重,脸显忧色。这种事虽然不以为奇,司空见惯,但在关系大周存亡的生死时刻,这些矛盾的爆发却足以致命。

    “河阳战场败退的速度太快,导致晋州被围。”赵松说道,“是不是请大司马集结兵力发动一次反攻,把被围晋州的军队救出来?”

    李丹苦笑,“我叫齐公坚守,和敌军逐城厮杀,消耗大齐兵力,迟滞齐军推进速度,但齐公置若罔闻,根本不听,以致晋州迅速被围。我接受郧公建议,打算把梁睿调到龙门,齐公也拒绝了,他还告诫我,叫我不要干涉他的指挥,说大周是他宇文氏的江山,他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成心要出卖大周,置大周于死地。”

    几个人沉默不语。

    东线战场能否坚守到五月中旬是此仗的关键。现在各路特使就算长翅膀火速飞到了各自的目的地,那也要谈判,突厥人、吐谷浑人和大陈人为了牟取最大利益,肯定要死死卡住大周的脖子,此刻大周军队如论如何要把大齐军队挡在关中之外,否则和各国的谈判就更艰难了。

    “秦公有什么最新打算?”高颎问道。

    “我决定把陇西、河西和荆襄三路府军急速调到关中。”李丹说道,“我坚信一点,突厥人、大陈人和吐谷浑人都不愿看到中土北方统一,所以他们最终会接受谈判,虽然他们的条件可能很苛刻,但我都答应他们,让他们心满意足,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是说,在谈判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就让军队起程?”

    “对,让他们急速进京。”李丹说道,“这样,荆襄的军队四月初可以到达关中,陇西的军队最迟四月中可以到达战场,而河西的军队在五月上也能达到长安。如此一来,我们就能集结十二万到十三万军队和斛律光一决生死。”

    “这太冒险了。”高颎忧心忡忡,“大陈人得到了江陵,马上就会攻打淮南,以便夺回寿春重建江淮防线,而西突厥的室点密要西征,他也不会让突厥人乘机打河西,唯独就是西面的吐谷浑人让人不放心。室点密西征了,我们又在东线和大齐人激战,这对吐谷浑来说,可是个攻击陇西的最好机会,他肯错过?一旦夸吕出兵,我们腹背受敌,局势就失控了。”

    “吐谷浑人要什么?不就是城池和丝路财富吗?”李丹冷笑道,“夸吕那个老东西胃口很大,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满足他的yu望。”

    “秦公……”苏威惊呼道,“你这样毫无节制地割让城池和土地,出卖大周利益,大战结束后,你如何收场?”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李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想问问三位,可有什么办法保住我的脑袋?”

    “这件事不要急,不要急……”赵松似乎胸有成竹,“这一仗如果打赢了,秦公至少能赢得一段喘息时间,而在此之前,最关键的是对府军新兵的控制。如果我们能把这十五万府军、州郡兵牢牢抓在手上,宇文氏就翻不了天。”

    “你知道宇文宪在河阳战场上为什么一泻千里?”高颎笑道,“因为宇文宪要保住自己的实力。你叫宇文宪消耗齐军兵力,他的损失也相当惊人,那么大战结束后,他拿什么对付你?”

    李丹冷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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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达、宇文训、元伟、韦世康、李纶两天前就到了同州,他们带着新官制,和叱罗协、冯迁、高颎、苏威等人做最后的议定。

    宇文达是太祖宇文泰之子,宇文训是晋公宇文训长子,两人都是此次官制修订的主要官员。

    苏威详细解释了新官制。这份新官制基本上承继拓跋大魏的三省制,适当保留了大周六官制的一些内容。新官制的修改主要集中在中枢和朝廷诸府,九命制也恢复为九品制。地方官制则原封不动,依旧是州郡县三级。

    中枢最高官职设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位拟上公,非地位尊崇者不得居,因位高不列品。

    二大(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三公(太尉、司徒、司空)是第一品。

    中枢设三省,外朝尚书省,禁中中书省、门下省。

    尚书省的官职设置有尚书令和左右仆射(分别是二品和从二品大员),但它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尚书令之上又置录尚书一人,职掌与令同,但不负责纠察,这一点和大齐的尚书省设置如出一辙。尚书省下置吏部、礼部、兵部、都官(即刑部)、度支(即民部)和工部六位尚书。

    如此一来,总揽权柄的中外府随即被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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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新官制李丹很熟悉,宇文护曾不止一次和他商讨过,但当时大周朝堂上宇文护独揽权柄,而现在有两位辅弼大臣,这权力分配就有问题了。

    和大臣们商讨到半夜后,李丹留下了高颎和苏威,有些事他要问问。

    “中外府撤消后,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有实权吗?”

    “中外府是太祖所建,到宇文护独揽权柄后才代替了中枢,但它一直是众矢之的,原因很简单,自魏晋设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来,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它一直都是权臣篡僭的阶梯。”苏威说道,“这是朝堂上下一致决定撤消中外府的重要原因,但中外府撤消,不等于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是虚衔、尊号,它依旧有很大的权力。”

    “不过,我们决定还是拿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力,仅仅把它做为一个尊崇官衔。”

    李丹急忙追问。

    苏威解释说,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是总领大周中兵(卫军和府军)和外兵(州郡兵和镇戍军),但目前的实际情况是,大司马宇文宪实际控制着府军大部,大周的一大半武力都控制在宇文氏和武川人手上,这也是李丹目前无法抗衡宇文宪,被当作替罪羊的重要原因。

    当年曹魏时代,曹爽首辅,司马懿居次,同领都督中外诸军事,但实际掌控军队的是司马懿,结果高平陵兵变,司马懿领禁兵控制了京城,城外的曹爽傻眼了,束手就缚。这是个教训,所以当务之急是拿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力,把这个众矢之的的威胁解除掉,把兵权集中于皇帝和中枢。谁掌控了皇帝和中枢,谁就掌控了兵权和军队,而现在李丹有皇太后和弘德夫人的支持,正好可以成为实际控制皇帝和中枢的宰辅。

    大战结束后,宇文宪如果要联合宇文氏和武川人杀你,皇帝和皇太后、弘德夫人可以保护你,你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军队与其对抗。无论宇文宪的实力有多么强悍,他都没有皇帝的权力大。皇帝圣旨一下,再加上皇太后的支持,宇文氏和武川人势必要分裂,宇文宪想杀你,等于找死。

    李丹恍然大悟,这才知道苏威、高颎等人迫不及待要实施新官制的原因。

    官制换一下,官职换一下,职权换一下,虽然权力还是由同一个人控制,但效果大相径庭。这就是国政的奥妙所在,宇文护之所以要推行新政,原因也正在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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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师三孤,职位尊崇,你可以安排本朝德高望重的勋贵和宗室大臣,由此可获得人心。”高颎说道。

    “大司马、大将军,典司武事,一个负责兵事行政大权,一个负责征伐指挥大权。大司马是武职最高官衔,宇文宪做为宰辅之一,势在必得,你给他,再给他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尊号,宇文氏和武川人也就放心了。大将军则由韦孝宽出任,同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尊号。这样大周武事两大统帅,一个是宗室鲜卑人,一个是功勋显赫的汉人,中外诸军心服口服,这有助于提高士气,缓解各军矛盾。”

    “三公大臣除了太尉外,都有一定的实际职权,但为了把权柄尽可能集中于台省,还是选择资历较老的勋贵大臣为好,这可以进一步孚获人心。”

    李丹摸摸胡须,笑着问道:“那我呢?我干什么?你们把我藏到哪了?我这一下子也掉得太厉害了,从宰辅直接掉到水里,连头都看不到。”

    “前线的战况已经说明,你突然以宰辅出现,名不经传却高高在上,已经引发了一系列灾难性后果,如果继续下去,大齐的军队恐怕很快就要杀到长安,所以你必须低调一点,及时回到自己正确的位置上,这对你以最快速度控制大周权柄,在最短时间内巩固手里的权柄非常重要。”高颎继续说道,“你要知道,这场大战即使赢了,也是惨败之局,如果长安局势再次发生动荡,大周可能会崩溃,那时你就什么都没了。”

    李丹微微皱眉。按你这么说,我还不能杀宇文氏,那战后我怎么办?我承担所有的罪责?

    苏威似乎看懂了李丹的意思,微微笑道:“人是要杀,但要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胜果,继而确保大周稳定。我们的目的是保住大周,强大大周,不是败亡大周,所以我们要步步筹划,确保万无一失。

    李丹敲敲案几,笑道:“请问两位,我的位置在哪?”

    “隶尚书。”高颎神情很平静,淡淡地说道,“你以辅弼大臣的身份领尚书台,以隶尚书事一职主掌国事。大周权柄,尽在你一人之手。”

    “其它的呢?”

    “没有了,这个官职足够大了,不能再要了。”苏威笑道,“去年山东和士开就是隶尚书事,总领国事,权势达到了顶峰,但随即就被高俨杀了,所以你要注意自己的脑袋,不要像和士开一样,被人砍掉了。”

    “谁为尚书令?”李丹问道,“我如果不在朝中,这个尚书令就至关重要了。”

    “楚国公豆卢绩。”

    李丹连连点头。豆卢家原为慕容氏,归拓跋大魏后赐姓豆卢氏。豆卢宁和他弟弟豆卢永恩都是前陇西大将侯莫陈悦的部下,侯莫陈悦败亡后,随李弼一起,率军投宇文泰。大周的陇西军就是由侯莫陈家、李弼家、李穆兄弟家和豆卢家组成。

    让豆卢宁之子出任尚书令,其用意不用可知,既能调合汉胡两族的关系,又能考虑到陇西人整体利益,绝对是不二人选。这样一来,三师有太保李穆,三孤有少保侯莫陈琼,三公有司徒李晖,尚书台又有李丹和豆卢宁,大周中枢大臣中陇西人占据了绝对实力。

    “那你们两个呢?”李丹指指高颎和苏威问道,“两位打算身居何职?”

    高颎看看苏威,后者垂下眼睑,脸显犹豫之色,但随即不易察觉地摇了一下头。高颎心领神会,马上问道:“秦公打算让何人出任左右仆射?”

    李丹已想到了人选,那就是王轨和宇文神举。这两人是云阳宫兵变的核心人物,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安排进中枢,即使别人有闲话,也可用本为先帝近臣深受先帝器重为借口予以搪塞。李丹说了理由,举荐王轨和宇文神举,并再一次询问高颎希望得到什么职位。

    高颎和苏威不仅才华出众,更有双重身份,高颎本人是山东望族又是独孤氏门生,苏威是关中门阀又是太学、麟趾学、露门学博士,儒林骄子,和那个神秘的天骄也有密切的关系,这两人现在都看中了自己手中权势,正在努力帮助自己经略关陇,将来更有可能和自己齐心协力重建汉祚,所以无论如何要把他们拉住,留在身边变成志同道合者。

    “秦公打算一直待在长安吗?”高颎忽然问道。

    李丹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笑容稍敛,专注而视。

    “当年高欢夺权之后,把拓跋大魏的皇帝留在邺城,自己却在晋阳掌控大军,遥控京都,远离是非之地。”高颎说道,“为此高欢在晋阳置大行台,另设行台尚书令和仆射、尚书等官吏治理山东。”高颎望着李丹,微微笑道,“秦公……目前情况下,为了安全考虑,你是不是应该像当年的高欢一样,远居京师之外,再置大行台?”

    李丹一时没能想通其中的关键,皱眉不语。

    “当年高欢之所以能取代尔朱氏,击败强大的秀荣川大军,关键在于控制了河北鲜卑人。”苏威捋须说道,“没有自己的军队,秦公想控制大周权柄,根本不现实,而今府军大部控制在宇文氏、武川人和代北人手中,秦公若想像宇文泰、宇文护一样牢牢控制手里的权柄,就要利用现在这个难得的机遇,迅速组建一支由汉人组成的绝对忠诚于你的军队。”

    “府兵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兵将分离,但有个前提,那就是皇帝要有威仪,皇权要至高无上,但如今皇帝年幼,宰辅当政,更要命的是随着宇文护死去宇文氏的国祚已经岌岌可危,大周即将有一场*。”苏威望着李丹,神色郑重地的问道,“秦公,这场*一旦掀起,大周国祚势必难以保全,府兵制也名存实亡,秦公能否在最短时间内把这十五万新建军队收为己有,将成为能否主宰这场风暴的关键。”

    “秦公,你想成为这场风暴的主宰者,还是想被这场风暴席卷而去?”高颎轻轻问了一句。

    李丹霍然惊悟,拱手拜谢。

    在京师之外建大行台,隶尚书事的宰辅领大行台主掌国事,这等同于把皇帝和皇权都搬到了大行台,这和之前以都督中外诸军事的身份领中外府其实如出一辙,但因为官制改了,权柄实际上集中到皇帝手上,这两个机构所代表的权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过去大周实施的六官官制本来就是限制皇权、君臣共享权柄的制度,而屡屡成为权臣篡僭阶梯的都督中外诸军事和中外府结合,更是成为代替皇帝和中枢的机构,自宇文泰、宇文护叔侄把持中外府以来,中外府实际上就是大周中枢,所以朝堂上下,不管是皇帝还是臣僚,都无法接受。

    相反,三省制中的隶尚书事的宰辅和京外大行台相结合,代行皇帝和尚书台职权,虽然同样主掌军政大权,其权柄和威摄力甚至要超过中外府,但其对国祚的威胁性却要小于中外府。此刻皇帝有无上权威,他可以随时撤换隶尚书事的宰辅,也可以随时撤消大行台。在皇帝和大臣们的眼中,李丹和大行台的份量和威胁性都已大大降低。

    当然了,如果宰辅是宇文泰、高欢或者宇文护这样的一代豪雄,那则另当别论,但今日的大周宰辅是名不见经传的李丹,他的靠山主要是皇太后和弘德夫人,他这个宰辅和京外大行台的份量可想而知,这将最大程度地让李丹在不损失目前权柄的基础上,迅速滑下风口浪尖,隐藏到安全的地方,悄悄蓄积实力,准备在关键时刻发动致命一击。

    至于高颎和苏威,显然看中的是大行台的尚书令和尚书仆射。等到有朝一日李丹崛起了,大行台成为实际上的国之中枢,他们两人的地位则如日中天,极度显赫。

    李丹完全明白了新官制的妙处,对高颎和苏威之才更是钦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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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

    关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先有几个地方因为征调徭役和驱赶佛道信徒爆发了几场骚乱,接着传出前线大败的消息,京畿很多富豪开始撤离长安,这引起了百姓的恐慌,更多的人携家带口加入到逃难大军。

    李丹到了京师,马上进宫觐见天子、皇太后和弘德夫人,详细述说了东线战局。大军将士人心惶惶,矛盾激烈,攻防无序,指挥不灵,临阵逃跑者、投降者、倒戈者层出不穷,形势之严峻,远远超过了先前预料。

    李丹为此向皇帝呈奏几个应对之策。

    修改官制,利用朝中很多大臣都在战场上这个难得时机把权柄集中于皇帝,皇帝独揽大权,皇权重振,如此则反过来有利于皇帝对府军的控制,对前线各级统军大将们的控制。

    急速从各地调集大军保护京都,为此需要即刻征调陇西、河西和荆襄三地大军。正在扩建的十五万府军和州郡兵也一边组建一边赶到京师集结强训,以便在危急时刻投入战场,考虑到各地,尤其是关中各州都有很多拒不还俗的沙门道士,为了把他们对州郡的威胁降到最低,即刻强募入军,拒不从军者,斩。

    太傅窦炽、太师尉迟迥和大司徒李晖都在含仁殿,听到李丹的奏议吓了一跳。强征沙门道士从军,过去只有拓跋大魏的太武帝拓跋焘在灭佛的时候干过,现在李丹也步其后尘,为了击退敌人不顾一切了。

    “和突厥、吐谷浑、大陈的谈判都还没有结果,怎能把三地府军调入关中?”尉迟迥怒声责问,“你想把大周的国土拱手送人吗?”

    “正有此意。”李丹禀奏道,“此时此刻,国祚第一,如其谈判迟迟没有结果,延误救援时间,导致国祚不保,还不如暂时满足他们的要求,等到我们保住了江山,恢复了元气,再把失去的土地连本带利夺回来。”

    两下权衡取其利,李丹反复解释劝说,小皇帝不耐烦了,说不就是几个城池,给他们就是了。弘德夫人虽然心有不舍,但此刻儿子的皇位重要,所以她勉强也同意了。皇太后一切都听李丹的,李丹怎么说,她就怎么应承。

    关于官制的修改也有争议,皇权的过度集中显然对门阀世家分享权柄和财富极其不利,这一点朝堂上下是有共识的,然而苏威、高颎等人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自己的利益上,他们看得更远,他们考虑的是汉人攫取权柄,继而重建汉祚这远大的理想上,而宇文氏着眼于巩固自己的权柄,双方有共同利益需要,所以李丹和宇文氏宗室大臣这次非常一致,态度很坚决,而弘德夫人和皇太后也极力支持,这件事最后就强行通过了。

    =

    议事完毕,小皇帝把李丹留了下来,他想拜自己的母亲为太后,但按律大周后宫只能有一位皇太后,而且他担心母亲不答应,所以他想请李丹联合一帮大臣上奏,然后他顺水推舟下旨就行了。

    李丹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妥,小皇帝还是蛮有孝心的,唯独就是需要皇太后同意。李丹独自觐见了皇太后,把皇帝的意思说了一下,他个人认为皇太后和弘德夫人私交不错,很多事两人都有默契,尤其在需要小皇帝这件事上,两人绝对一致,如今弘德夫人过问国事有干政之嫌,如果她也能成为太后,有事两个人一起商量,名正言顺,那对皇太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皇太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这件事得罪小皇帝和李丹实在大可不必,而且她的确事事依赖弘德夫人,为此她马上请来了小皇帝,主动提出了请求。小皇帝大喜,央求李丹即刻上奏。

    李丹乘着皇太后和小皇帝心情大好的时候,提出在同州建大行台。这一仗关系到大周存亡,自己做为辅弼大臣,总不能待在长安无所事事。如果建大行台,自己可以代替皇帝亲临前线,指挥将士们奋勇厮杀。

    小皇帝和皇太后都不懂这其中的奥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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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武山。

    昭武江南听说李丹到了,亲自出门相迎。李丹把前线情况具实相告,我要把荆襄府军即刻北调,所以要请你亲自赶赴江陵,参予陈、梁、周三国会谈,稳住吴明彻的水师,并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谈判,让大陈水师顺水而下,渡江攻打江淮。

    “劳累王上了。”李丹歉疚不已,“突厥人的态度对大陈人来说至关重要,如果大陈人看到王上亲临江陵,必定知道突厥人已经决心援助大周,他们随即会改变策略,迅速和我们结盟共击大齐。”

    江南微笑点头,“鸿烈,如今我已上了你的虎背,下不来了。既然你要我去,那我就立刻动身吧。”

    “代国公宇文达做为大周特使,将和你同赴江陵。”

    李丹随即把大周所能答应的最低条件一一解释,接着又把实施新官制的事说了一遍,“你有什么建议?”

    “你把大行台设在同州,代替中外府,那你的官职是什么?隶尚书事?”江南对中土的官制虽然有所了解,但还是很陌生,对其中的奥妙一时难以领悟。

    “按照新官制,权柄集中于皇帝,中枢在台省,我不管以什么官职出现在战场上,都是皇帝派出去的人,代皇帝行使权柄。”李丹笑道,“对于宇文氏来说,我主动推行新政,交还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力,撤消中外府,做出了坚决拥戴宇文氏的姿态,不像宇文护那样把大周权柄紧紧控制在自己手上,这样一来,宇文氏和我之间的激烈矛盾会有所缓解,有助于双方冰释前嫌,携手合作。”

    江南赞赏不已,“你真的很有办法。先前利用手里的权力,和门阀权贵瓜分了佛道两教的土地和钱财,然后又按照他们的要求修改了均田制,用财富换取了他们对新政的支持,现在又利用官制的修改,在自己独揽权柄的事实上盖上一层华丽的帷幕,以此来缓和与宇文皇族的关系,悄悄巩固自己的既得权柄。那么,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军队。”李丹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自己的军队。”

    江南美丽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惊色,“你要修改府兵制?”

    “不,不……”李丹摇摇头,“我要一支听我指挥的军队。”

    “那我能帮你什么吗?”江南关切地问道,“需要钱财吗?”

    “不,不……”李丹笑了起来,“我现在有大周的国库,取之不竭。”

    “你这一仗打完,大周国库就空了。”江南笑道。

    “那请王上把丝路贸易权还给我,行不行?”

    “等你打赢了再说。”江南笑意盈盈,没有一口拒绝。

    “我能向你借一个人吗?”李丹问道,“大周马上要派人到大齐议和,我想请王上把何林借给我,让他和大周的特使一起去邺城,利用他哥哥何永康的关系,帮我们打通上上下下的关系。为了能尽快达成议和,什么办法都要用,贿赂、收买、刺杀、谣言、反间、离间、美人计……各种手段统统用上。只待大齐皇帝下旨撤兵,斛律光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江南笑着答应了。

    “在山东那边的开支,能否请王上先支援一下?”李丹恳求道,“战事结束后,我立即还给你。”

    江南伸出一只手,在李丹眼前晃了一下。李丹笑容一僵,“这么高的利钱?”

    “不,是五倍。”江南笑道,“你理解错了。”

    “你抢钱啊?”李丹气得怒声叫了起来,“你也太黑了,竟然要五倍利。”

    “哎,你刚才说什么?”江南面色一寒,黛眉微皱,不高兴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李丹把头扭到一边,咬牙切齿地暗暗骂了一句,嘴里愤怒然说道:“随你了。”

    =

    魏国公府。

    李丹回家看望母亲。老夫人知道他回来了,一直等到深夜。老夫人说,大战时期,像你这样优哉游哉,还抽空回家看望老娘的人,几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当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即使不出征,也在官署日夜操劳,战事不结束他根本不会回家。你倒好,前线打得血流成河,你还四处蹓跶。

    李丹低头认错。下次不回来了。本来是要连夜返回战场的,但因为明天有重要的朝议,所以在长安滞留一夜。

    老夫人这才没有责怪,话题一转,叫他马上和拓跋家的女儿完婚。

    “这时候完婚?”李丹惊讶不已,“打完仗再说吧。”

    “我已经和广陵公说好了,你哥哥也代你定好了日子。”老夫人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个月二十四,拓跋家会把女儿送到同州完婚。”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

    “你以为我老了吗?”老夫人神情渐渐严肃,“朝堂上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像你这样依靠后宫的支持坐上宰辅位置的人,在战场上的日子是不是很难过?有没有人听你的?”

    李丹笑容一窒,哑口无言。

    “我都快七十岁了,什么事我没见过?”老夫人叹了口气,“孩子,人在世上想活下去不容易,虽然你有凌云志气,有文韬武略,但要想活下去,不能只想着自己,还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此次拓跋家能委曲求全,答应这门婚事,还让你们在同州完婚,说明拓跋家还是看好你,还是希望把你扶起来,所以你要争口气,把这一仗打赢了。”

    李丹很激动,心里阵阵酸楚。母亲虽然老了,但眼睛还是雪亮,坐在家里都能看到朝堂和战场。和拓跋氏的联姻因为长安形势的云诡波谲而一拖再拖,但随着局势逐渐明朗化,自己和李家前景黯淡,拓跋氏并不看好自己,这从他们坚决反对自己出任宰辅就能看出来。

    现在他们怎么突然又同意了?难道和高颎有关?高颎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他知道很多秘密,或许在他眼里,自己成功的把握非常大,所以他说服了拓跋氏,以最快的速度联姻,并且还在前线完婚,这可以给前线的拓跋氏和代北人一个明确回答,拓跋氏支持李丹,同时希望所有的拓跋氏子弟和代北勋贵子弟都支持李丹。

    或许情况正像自己猜想的一样。这段时间,大周朝堂在自己的主掌下,发生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很多过去不可能的事,很多过去没有想到的事,都在这短短时间内发生了。通过以财富换取新政,以新政换取宇文氏的认同,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再通过和拓跋氏的这次联姻,自己在朝堂上、在大周军中很快就能占据一席之地。身份、资历、权势、威严、声望有时候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累积而成。

    但自己心里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源自对哥哥的愧疚。这一切本来是哥哥的,那个漂亮的女孩也是因为喜欢哥哥而对这门婚事非常满意,自己可以占据哥哥的事业,但不能占据哥哥的女人,要和喜欢哥哥的女孩成亲,这让自己有强烈的负罪感。

    老夫人数叨了很多,看到李丹面色阴沉,一直沉默不语,伸手亲昵地打了他一下,“也不知道你小子哪来的福气,拓跋皇族家的女儿竟然嫁给你做妾。这要放在十几年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当年为了给你大哥娶拓跋家的公主,我和你父亲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婚事是成了,谁知江山变成了宇文氏的,你大哥竟因此不能承继家嗣。你要懂得珍惜,好好对待翩翩,将来不要娶正妻,她就是你的正妻,她的孩子将来就是嫡长子。你记住了吗?”

    李丹脑海里想起了西海,又想起了雅璇,电闪之间又飞过江南那美丽的笑容。李丹霍然心惊,不敢再想下去,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你不愿意?”老夫人看出李丹的心思早飞了,口气顿时严厉起来。

    “母亲,你早点安歇,我回去休息了。”李丹不敢回答,忙不迭的地叩了几个头,然后不顾老夫人的呼叫,飞一般退了出去。

    义安长公主和温柔站在门外,准备等他们谈完后进去服侍老夫人,突见房门一开,李丹身如鬼魅,在她们眼前晃了几下就消失了。

    “老幺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武技?”义安长公主瞠目结舌,“这些年他在敦煌都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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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六日,大周皇帝下旨,实施新官制。

    三师三孤三公各有任命,和过去变化不大,引人注目的是大司马和大将军。

    宇文宪出任大司马,这无可非议,而韦孝宽出任大将军,也可以接受。以韦孝宽的功绩,早该担任三师三孤之职了,但因为宇文护非常忌惮他,把他一直压在边镇不让他回京。这两人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同时加领了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个职务在关陇从大魏(西魏)到大周几十年里,一直都是实权官衔,现在突然变成虚衔尊号,朝堂上下还真非常不适应。

    由此人们更加关注李丹的官职。隶尚书,一个一品官职,却是大周朝廷最具实权的官职。不过这个官职和过去那个具有实权的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官职比起来,上至皇帝、下至臣僚,都感到放心了,因为隶尚书这个官职虽然权柄非常大,但它并不直接控制军队,它要想指挥军队,必须和皇帝合二为一,否则执掌兵权的大司马大将军太尉都不买账,它只有干瞪眼。这一点至关重要。

    接着大周皇帝又下旨。

    考虑到东线战事紧张,在同州设大行台,由隶尚书李丹代皇帝亲征。拜李丹为中路行军元帅,陇西、河西、荆襄三地府军和新建十五万府军、州郡兵受其节制,统一指挥东线战事。左路行军元帅宇文宪和右路行军元帅韦孝宽均受其节制。

    李丹接旨,奔赴同州,建大行台,至于兵,目前他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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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州,大行台。

    李丹的境遇得到了很大改善。

    大司马宇文宪亲自赶到大行台祝贺。李丹能交出都督中外诸军事,这足够证明他的心意,虽然有可能是为了打赢这一仗的无奈之举,但这个姿态很不错。至于他这个中路行军元帅实在不值一提,战罢即结束,无法和那个掌控大周军权军队的都督中外诸军事相提并论。

    李丹谦逊客气了一番,然后说到了和大齐议和的事。

    李纶做为大周特使,何林做为突厥人的特使,联袂去山东。此番议和是扭转局势的关键之关键,虽然这是一次毫无诚意的假议和,但能不能成功却直接关系到战场胜负。

    宇文宪建议取道河阳战场,和大齐军统帅兰陵王高长恭取得联系,再由高长恭把大周使团送到大齐京师去。斛律光志在灭周,他如果看到大周议和使团,说不定大手一挥,全砍了。

    李纶接受了宇文宪的建议,渡河去河东,在李丹、宇文宪的护送下,直奔晋州。

    高长恭果然接受了议和之议,他亲自赶到两军阵前,和李丹、宇文宪见面。他和宇文宪很熟了,很多年前就在战场上对阵厮杀,至于李丹,则是去年在大漠相识。三人见面,只谈私人交情,言谈甚欢。

    李纶、何林带着使团人员随高长恭进入齐军大营,然后在一队骑军护送下急驰齐都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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