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刘森喝了一个酩酊大醉,可是他的感觉却特别地好。回到了家里后,一看家里没有人,便知道妻子看来又去上夜班去了。躺在床上,刘森的嘴里还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老子有钱了,老子有钱了!”然后又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叫人不由不想起《范进中举》的范进刚刚中举时的那副德性。唉,也难怪,刘森实在是在没有钱的苦日子里憋屈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

    从小,刘森便过着穷苦人的生活。小时候,家里的饭菜几乎顿顿都是咸菜加粗粮。在刘森的意识里,甚至都没有“吃菜”的概念,认为所谓的“吃菜”,也无非就是吃咸菜而已,因为他家当时的情况就是那个样子,几乎是穷得再也不能穷了,好歹算是让家里人能够填饱肚皮而已。好不容易熬到了自己师范学校毕了业,自己也总算是有了一份工作了,可是那微薄的工资,却怎么也不够他花的——其实呢,他自己倒花不了多少钱,可是自己毕竟有一个穷家啊,自己当然不能够撇开那个穷家不管啊!

    他刚刚毕业的那年,母亲的身体还算不错,年纪也刚刚六十多岁,甚至还能够到田间去劳作。他还记得自己领下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把那一百五十八元钱交到母亲手里去时的情景。当时母亲反复地摸索着那一百五十八元钱,激动与兴奋相交织,禁不住老泪纵横,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道:“小儿啊,你可算是挣了钱了,你娘可算是盼到了你能够挣钱的时候了!娘心里高兴啊,十分高兴啊!我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只是,你那短命的爹没有福啊,他是再也不能沾到你的光了啊!”说到这里,母亲似乎更加悲伤了。

    父亲去世的那年,也正是刘森刚刚毕业的那一年,所以母亲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于父亲,刘森的印象里只有严厉,另外,如果说还有点别的什么的话,就算是父亲的长远目光。如果不是父亲的这种长远的眼光的话,那么刘森怕也没有今天。事情是这样的。刘森刚从初中毕业的时候,并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考上中专。而在那个时候,所谓的“中专”生也是很了不起的,一方面,中专生全部都包分配工作,另一方面,特别是对于相对来说较为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让孩子上中专(即中等专业学校)能够早毕业,早工作,早挣钱,这样一来,便大大地减轻了家庭的经济压力,何况那个时候的中专生上学期间,国家还会补助助学金,刘森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国家负责供给的生活费里,包括粮食三十斤,菜金十八元,还有每月十五元钱的现金。这些每月的生活补助,饭量大一些人可能不是很够,却也差不了多少了。而当时的高中三年下来,连学杂费带食宿费,每月不少于千元。这两相的太大的对比下,人们一般还是都倾向于让自己的孩子们去上中专,而不是去上高中。

    而在当时刘森实践毕业之后,当时的年龄也已经有十七岁了。夏天他放过牛,背着那种背负式喷雾器给棉田打过药,甚至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做了几天的小买***如说卖过茶叶啊,跟小伙伴们一起去卖过干粉啊,甚至是收过酒瓶子去卖过。时间过得十分地快,转眼间初冬便已经到来了。眼看着刘森东游西逛的样子,父母都十分地着急,可是他们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好在刘森年龄还小,并不太愁他的婚姻大事,可是,总让他在家里闲着无所事事,这也不是个事情啊!

    上面所说的父亲的眼光长远,也就长远在了这里了。应该说,当初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看出他刘森以后还能够考上题跋中专,能够成为一名吃国家饭的公家人。

    而当时他们家还没有出来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当时三哥曾经被全家人,甚至是全村人都寄寓了厚望,因为三哥的学习成绩相当好,又刻苦努力,因此从而被全村的人都看好,认为三哥必定会成就一番事业,考取一点功名。可是,无论三哥多么努力,最后的结果却是,在参加中考的时候,三哥连续两次名落孙山。后来三哥便再也不考了,而是在那一年的秋后,把脚一跺,去部队参了军。

    而刘森呢,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智力聪明程度和刻苦努力程度方面,都不能跟三哥相比,因此首先他的两个哥哥便坚持反对再让刘森接着去上学,说“还上什么学啊,早些下来干浓活儿更利索”。面对着如此巨大的压力,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力排众议,决定让刘森说什么也要继续去复读。父亲当时对别人,包括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说过,“如果小四儿自己上够了,那也就罢了,可是他的继续上学的积极性还很高涨,咱们不让他再试试,不光是他不甘心,就是咱们也不甘心啊!我可告诉你们,你爹我还不是对老四偏心,你们都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哪一个,是因为我不供你们而退学的?我从来都说这个道理,我这个人虽然毛病很多,好喝点酒,可是我却知道念书的重要性,只要是你们想念,我跟你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继续上学!”

    于是后来,父亲想方设法,终于让他继续开始念书。也是天命里注定吧,从那以后,刘森在学习上便格外的努力,而另一方面,自己的智力水平也似乎终于得到了开发似的,一些曾经看起来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来的问题,现在却是迎刃而解,刘森自己都有些奇怪了,经常不停地问自己: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而且,让刘森更为幸运的是,那一年的中考,竟然不再限制复读生的考试了。而在之前的两年内,上边下了文件,坚决杜绝复课生进行中考。原因很简单,那样的话,寻于新生很不公平——你学上两遍,甚至是更多的复课生,自然比着新生要成绩好,可是那也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优秀的,不便于选拔和甄别出真正的人才来。

    应该承认,上边的这个精神还是很合理的。因为正像《范进中举》中所写到的那样,那个范进苦苦地反复考了那么多的,胡子都一大把了,才中了那么一个举人,确实不能叫人信服他会是一个人才。不过中国的事情一直都是如此,总会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很多人为了避免被政策给踢出局,纷纷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像托关系去篡改*,改名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退学的一名新生的名字),等等,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是,刘森家里并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上面的那些后门对于他们家而言,都是走不通的。因此对于刘森而言,自己的那段复读的时间,简直就是在闭着双眼硬撑下来的。很多的时候,他那时的学习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的那个升学的目标而奋斗了,因为那个目标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过于遥远,遥不可及,毕竟自己并非是应届生的学藉,这往届生的身份,就像是没有身份证的黑人口一样,总觉得在学校里低人一等。可是,当时他已经对学习入了门路,总觉得让自己置身于知识的海洋之中,竟然是那么地有意义,似乎,他的生命的存在,也就仅仅只是为了去攻克那一道又一道的难题。而看着那些难题以他的狂刀乱砍的情况之下,纷纷败落下来的情形,一种他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成就感便会油然而生。学习,竟然带给他如此的乐趣。甚至于,很多的时候,他都钻入到题海之中,再也出不来了。

    刘森的幸运正在于,他也没有改名,更没有换姓,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心态十分好,没有过分地去关注学习之外的事情,而那种单纯的学习环境与学习心态,无疑对于他的竞争力的提高是十分重要的。而到了最后的时刻,他才被告知,今年不再杜绝往届毕业生参加中考了!

    刘森终于梦想成真了!他最终以总分超出录取分数线十九分的成绩,冲进了那群幸运儿之列!尽管后来被县里的师范学校所截留,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是成功了,有了一个可以初步预测的美好未来了!

    啊,父亲,如果没有您,如果没有您老人家的英明,如果不是您老人家的长远目光,我,或许是兄弟四人中混得最差的一个!刘森经常这样想着,对于父亲当年的那个重大的英明决定,时常是感慨万千。

    可是毕业之后,他的经济情况并不怎么好转,过于贫穷的家底,让他很难短时间内摆脱贫困,反而是债台高筑。可以说,自从自己二十二岁参加工作时开始,一直到现在不惑之年,他刘森都是垒着债台过来的。对于借钱,刘森现在已经有一种极度排斥的感觉,因为他确确实实地已经被那向别人借钱的滋味给弄怕了。他再也不想借钱,可是很多的时候下,事情不能不办,钱不能不花,可是,自己却又确确实实地没有钱,因此,就只能去借钱,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揪着心肠,腆着笑脸。多的时候也就是五百六百,少的时候一十二十,他都曾经借过。而那一次一次的借钱,却也让他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并摧残了他的自信和口碑,一度曾经让他的初会地位极其低下。而这些,就要成为历史了,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了,因为现在,他刘森正在变得慢慢地有钱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刘森的脑袋还是昏乎乎的。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他便来到了单位办公室里。而这个时候,刘森发现所有的人的看他的目光都跟原来不一样了,说话的腔调也跟原来大不一样了,所有的人脸上都陪着笑,在跟好几个人讨论问题的时候,别人也不再你原先那样,把他的话看得狗屁不是,时常还不等他说完,人家就已经把话题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让他憋在了那里,脸红得像公鸡冠子一般而现在,凡是他说到的观点,所有的人都点头称是,都表示他的观点是那么地新颖别致,他的思路是那么地独到。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对他的看法持有异议,不过那也不要紧,因为很快就会有别人出来替刘森解围,很快,那两个跟刘森意见不合的人便被淹没在了大多数人的声讨声中,最后只得草草收兵。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直到现在,刘森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社会,人类社会之中,最为可怕的东西并不是别的,而一人类本身,是自己的同类啊!还有一句话,在这种情景之下,也浮现到了刘森的脑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哈哈,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

    而在此前,在自己曾经借一分花一分的那些日子里,自己不也是经常受到这样的“优待”吗?几个人摆龙门阵,自己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份儿,顶多来上两句“对对对”,或者是“是是是”,或者就是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着廉价笑脸,嘴里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偶尔自己心血来潮,而且自己心里的那个观点早已经成竹在胸,绝对没有丝毫问题的时候,自己的那个观点全也会拦不住地跑了出来,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别人的眼里便会向他投射出不可理喻的目光,然后或者是对他的那些本来应该是真知灼见的话语闻而不见,或者干脆给他来一句“去去支,你懂什么啊!”让他几乎都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如果是小孩子的时代,他也许会跟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打一架,闹一场,可是现在自己已经是成人了,而且还是老师,自然不能采取那样的低级的处理方式。可是却又没有别的解决的办法,于是便只好采取阿q的自我安慰法,在自己的心里对自己说道:“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等老子以后有钱了,你就是求着老子跟你说话,老子还懒得理你呢!”刘森现在想来,当时自己还真是多亏了这种“精神胜利法”了,不然的话,自己还不知道会被气死多少回呢!

    见到同事们都对自己如此的客气,刘森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仍然战战兢兢地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着客套话,然后再兢兢业业地做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直到他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之后,他的心才逐渐地平静下来,心里暗暗地体验着刚才众人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良久,他才在心里暗暗地骂道:“我草,真都是一群小人啊!见自己昨天晚上大破其财,挥金如土,这就马上改变了态度了!唉,人们啊,人们啊!”

    不过,刘森虽然极端看不惯这些人的这种变色龙的行为,却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深处,对于这些人刚才的那种对自己点头哈腰的表现,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感。而后,他终于沉下心来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姐姐,不知她们现在的生活好不好。嗯,不然,下午去两个姐姐家去看一看,因为自从去年春节的时候去过一次,他刘森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再去看望一下两个姐姐了。而在刘森的内心深处,两个姐姐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中午吃过午饭之后,刘森跟妻子道了别(她由于上夜班,午饭后还得睡觉休息,准备晚上的又一个夜班),然后便走上了大街。

    刘森先到银行里提出了三千元的现金。昨天他已经提出了五千元借给了同事方明,今天自己再提出三千元,自己的账户上应该还剩下七千多块钱。

    刘森当时还没有买车,甚至连驾照都还没有考,原因当然很简单,就是因为自己没有钱啊!当然了,同在自己通过这样的一个秘密渠道能够挣大钱了,学驾照,学出来之后,再买上一辆小车开着,这个计划,其实已经在他的头脑里转悠着了。

    刘森带着那三千元的现金,找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便向着大姐家的方向驶去。

    路上,刘森掏出了手机,给学校里打了一个电话,算是请了假了。然后,他便闭上了眼睛,让思绪随着汽车那“刷刷”的行驶中所发出来的声音,慢慢放飞。

    大姐家,曾经是刘森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大姐结婚的时候,刘森也就是只有六、七岁的光景,正是顽皮淘气的时候。大姐家的村子名叫马家,紧靠着一条国道205,而早在那个时候,那条国家级的公路上便是大车小辆的来往不息,这让对于汽车极端感兴趣的刘森大开眼界,每每想过眼瘾了,便想起了大姐家。于是一有大人去大姐家办事,他便死乞白赖地跟了去,而且经常一住便是好多天,几乎快成了大姐家的常驻人口了。而在那个时候,由于刘森的年龄很小,因此大姐和大姐夫几乎就是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直到后来,大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刘森也逐渐地长大了,这才渐渐地明白了,大姐家并非是自己可以永住的乐土,从那以后,刘森才逐渐地不再去大姐家去住了。不过,小时候的那段在大姐居住时的情景,却永远地烙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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