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越地暖湿,方二月已过了桃李争艳的时节,只不知从哪里飘来清淡花香,和着微煦的春风,让人生出慵懒之意。

    萧瑜一身青布裋褐,打扮如寻常孩童,从楼上走下来,在客店热闹的大堂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上方说书的老者坐在椅上,身前的漆木方桌摆了一盏清茶,正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地比划着。

    说书也叫评话,是近两年才在越地兴起的,随后中原各地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各酒楼茶馆客栈等无不请人绞尽脑汁地写了话本说书以吸引来客赚取银钱,毕竟听说书也是要收钱的。

    此刻那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一上古女帝的传奇。

    萧瑜听在耳中只觉得这话本十分熟悉,末了回过神来,不是恰与南越王族苏氏的兴衰如出一辙吗?

    老者沉痛将夸张得极惨烈的结局讲完,底下唏嘘一片。

    萧瑜鼻中酸涩,眼眶发胀几欲落泪,想起当初刚有此世之记忆,以为在梦中时父亲那句:“敏敏,你真不打算让宛儿随你姓苏?”

    恍如昨日,只是人事已非。

    那温柔可亲的爹娘都已不在了,独留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这比起那话本又好得了多少。

    萧瑜将手伸进袖内。忆起往事她总忍不住要攥紧里面粗麻布丧服的毛边,仿佛这样能减少痛苦。不过这回她却却摸了个空,才记起已过了二十七个月,前些日子就除服了。

    台上的老先生抿了一口茶,又开始声情并茂地说起书来,这回说的却是某英伟的将军勇闯贼窟,智救美貌少女的故事。不用听下去萧瑜也猜到这将军与美人最后终成眷属了。

    众人却是如痴如醉。

    世事已经如此的艰难,戏说种种,自不能太多悲剧。

    这间客店离北城门不远,话本尤其有名。南来北往不少商旅在此落脚,闲时也都愿意听这评话,从中找乐趣以解路途的疲乏。

    萧瑜对这类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且情节简单的话本早厌腻了。她看着座中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戏的众人,意兴阑珊地起身,往楼上的客房走去。

    南下前张姨从镖局找来两个护送萧瑜的随扈,分别叫王贵和许进才的,见状忙跟着她一起上楼。这二人均是二十多岁,相貌普通,据说颇懂武艺。不过看着老实,品性却不怎么样,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挑的。

    张姨闺名静怡,与萧瑜母亲苏颖结交于患难,两人有很深的情谊。是以之前俊哥儿被人掳走之后,母亲担心她的安危,就远远地把她送到了京城张氏的夫家周府。但是张姨并不知道苏颖的身份,平时两人也少有消息往来。

    难得张氏却待宛儿极好,只是周家之人并不怎么待见,因此张氏病重后就立即安排她回了南越。

    萧瑜对两人没去吃酒反而跟上来感到奇怪,停下脚步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王贵亦步亦趋地上前折腰道:“小公子借一步说话。”

    “有话就直说,别弄得跟做贼似的。”萧瑜心中疑虑更甚,继续往前走,皱眉说道。

    许进才忙冲王贵使了个眼色,见其犹豫,抢上前谄笑道:“小公子可想好到哪里安顿了?”见萧瑜没搭言,又道:“你孤身一人在外,虽穿着男装,终究是个姑娘家,又没个亲友可以投奔的,这一路行来我二人都替你犯难。如今也到了越城,总不能一直住在客店里。”

    萧瑜抬眼朝许进才看去,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许进才看着萧瑜似让自己说下去的模样,心中一喜,道:“今早我二人出去,可巧遇见一个旧识是在王府里当差的。他给我俩透了消息,如今王府正给郡主找伴读。我二人商议了一下,这可不正是个极好的去处?”

    “王府郡主的伴读岂会找上我这样的?再说纵使家中败落,我也不会去为奴作婢。”萧瑜摇头很不高兴地说道。

    王贵忙道:“不是奴婢,我俩打听清楚了,不签身契,就是给郡主找个伴读书,家世什么都不论的。以姑娘的才学品行,若去王府见识一番,以后还愁找不到好夫婿?”

    这都是些什么事?

    许进才听到夫婿二字,重重咳了一声,才附和道:“没错。城里好多有些头脸的人家也都挤破头想去呢。这还是赵大哥在王妃面前能说得上话,我等才有这个机会。何不去试试?”

    “多谢你二人好意,我不去。”萧瑜断然拒绝道,她走进房中拿出早收拾好的布囊和一封信,递给王贵。

    “这趟差事余下未付的银钱都在这里。这信代我交给张姨,脚程的钱也都在布袋里了。里面多出的银子是我给你们买酒的。你们一路上也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寻地方安顿。”

    两人相视一眼,还要再劝时,萧瑜皱眉:“我已拿定主意,你二人难道要替我做主不成?”

    萧瑜年纪虽小,但一端出雇主的架势,王贵和许进才登时无言,面面相觑,片刻才接过银子数清楚,发现多了不少,脸上才有了丝喜意,连声道谢。两人随即告辞而去,边走边低声交谈,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瑜进屋坐下,脸色微沉。

    王贵和许进才送她一路南下,除了贪杯好酒见钱眼开之外何曾关心过她的去处,这会儿怎么却热心起来了。方才两人的神色也透着古怪。可若要说他们胆大包天想要害她的话,这一路上机会不少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动作。

    怎么到了越地两人忽然就对她有所图谋了呢?

    萧瑜蓦地一惊。莫非是因为她的身份?她仔细回想自己一路上的言谈举止是否存在破绽,又分析王贵和许进才的异样。

    假如她的推断属实,两人是如何得知她身世的?萧瑜苦苦思索。毕竟这事仅爹娘以及俊哥儿知晓,唔,还有花花,其余连张姨都不清楚苏颖的身份。

    萧瑜轻抚上胸口,那里贴身佩戴着母亲给她的祖传玉坠。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不慎将玉坠露出让那两个人看到,但是若是她身份被人怀疑,也只有这个比较可能。她并不怎么肖似亡母,何况天下相似之人不少,总不会因相貌有两分相像就去猜疑一个人的出身。

    可是按理说,王贵许进才二人应该也不认识这玉佩才对。如此想来,只有靖南郡王府那人最为可疑了。

    靖南郡王府……

    萧瑜轻舒一口气。她迅速将玉坠解下来,想了想,藏到另一个不起眼却是特制的香囊中,仍放进怀里。

    这玉佩很特别,不仅入手温暖,而且隐约带了香气,不知是什么玉。

    萧瑜决定静观其变。若郡王府的人真对她有所怀疑,想必不会轻易罢休。但她仓促离开的话,只会更加引人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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