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篱走进厢房的时候,男人正长身玉立在床榻边,垂目看着榻上的被褥床单,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闻见脚步声,回头。

    见是他,又面色如常地转了回去,伸手,在床沿边上的某处一按,“嘭”的一声大响,吓了樊篱一跳洽。

    只见床板掀起,被褥床单尽数滑落于床肚里面,男人随后又一按,床板再次盖上,却也只剩床板。

    樊篱怔了怔钤。

    虽然男人动作随意却又不失速度,但是,他还是看到了洁白的床单上一小朵殷红,如同初绽的红梅。

    那是什么,他自然是知道。

    眉眼一笑,他走过去:“可怜青莲姑姑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清白,就这样被皇上毁于一旦,看来,琴瑟蛊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男人挑起眼梢,冷了他一眼:“你若想见识一下,账簿可以借你。”

    末了,一副作势就要喊王德的架势。

    樊篱吓得连连摆手,笑眯眯道:“算了算了,皇上的厚爱樊篱心领了,樊篱一介法师怎可破腥荤,再说,樊篱孤家寡人一个,出了事,也不会有人争着抢着来替樊篱分忧。”

    男人原本清淡的眉眼,瞬时变得冷峻,樊篱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皇上就这样大明大白地回京吗?”

    “不然呢?”男人掸了掸衣袖。

    “明面上皇上不是去岳国赴宴的吗?这样出现在江南,好吗?”樊篱敛了嬉皮笑脸,一脸正色。

    “事已至此,你觉得朕还能藏着掖着回去吗?”

    樊篱怔了怔,“似乎好像……不能。”

    在江南,帝王的身份已经暴露,虽然此处跟京师相隔甚远,但,京师那边的一些人怕是每日每夜都在密切关注着江南这边的动静吧?

    或许此刻早已得到了消息。

    ******

    “青莲。”

    青莲刚走到郁墨夜的厢房门前,正准备进去替她收拾出发的行装,就被王德喊住。

    回头,见王德手里提着一包东西,风尘仆仆,似是从外面回来。

    “公公有事?”

    王德快步行至跟前,将手中的那包东西递给她,瓮声道:“趁还没出发,将它煎了服下吧,皇上让去买的。”

    青莲怔了怔,见王德脸色不太好,似是有些不悦,又似是有些颓然,心下疑惑间,伸手将那包东西接过。

    “是什么?”

    边说,边伸手捻开了黄皮纸的一角。

    里面的东西入眼,青莲眸光一顿。

    她懂医,自是一目了然。

    避子药。

    见她没出声,王德开口了:“皇上的原话是,让姑姑不要多想,朕赐避子药给姑姑,是因为姑姑既已决定不随朕回宫,没名没分就不能有个万一,否则对姑姑也不好。”

    虽模仿着帝王口气,可青莲发现,王德明显没了平日的风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请公公替青莲谢过皇上,青莲谨遵圣意!”将药包拧在手里,青莲对王德颔了颔首。

    她自是懂万一指的是什么。

    万一怀上龙嗣就不好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公公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青莲看公公脸色不大好。”

    王德张嘴正欲说话,却又似觉得不妥,蹙眉一叹,终是没说。

    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又觉得心有不甘,顿住脚步,回头,“昨夜你怎么就会去了皇上的厢房?”

    青莲一怔,“怎么了呢?”

    是说她不该去皇上的厢房,让皇上宠幸了吗?

    这其中因由,又岂是能跟旁人道的?

    “公公是觉得,青莲身为下人,身份卑微,年纪又大,被皇上宠幸,坏了皇上的一世英名吗?”

    “当然不是,哎呀,我也说不清楚,”王德急得一跺脚,“算了,没事,就当我没问。”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面堵着慌。

    其实,他较个什么劲?

    对方是帝王,自己是奴才。

    还是个阉奴。

    “王公公。”身后传来青莲的唤声。

    王德又停住脚步回头。

    青莲微微一笑:“皇上既已以帝王身份示人,公公也早已哑巴开口,所有人都知道是公公了,公公大可以将那胡须撕掉,青莲看得好不习惯。”

    胡须?

    王德抬手摸向自己的唇。

    哦,他这不是刚才外出去医馆买避子药吗?

    怕被人识出,所以依旧将胡须粘上了。

    怎么,他粘着胡须,她就觉得看着不习惯?

    他又不是第一天粘。

    自从出宫到江南,一路他不是都贴着胡子吗?

    今日就看得不顺眼了。

    而且,男人长胡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说他不是真男人?

    好像,他也的确不是真男人。

    王德非常郁闷地站在那里七想想着,青莲已经提了药包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了老远。

    ******

    郁墨夜走进厨房的时候,青莲正拿着抹布包着药壶的柄将其从炭炉上端下来,然后将里面煎好的药汁倒进边上备好的瓷碗里。

    黑浓的药汁,热气腾腾,一股腥苦的味道随着袅袅热气迅速弥漫了开来。

    郁墨夜蹙蹙眉,走了过去。

    “姑姑。”

    青莲一怔,眸光微闪了闪,将手中药壶放下,转身。

    “王爷,”略略颔了颔首,“王爷有事吗?”

    “方才去姑姑房里不见姑姑人,碰到王公公,说是来了厨房,我就是想问问姑姑,上次那个治跌打的药膏还有没有?我昨夜不是摔了吗?本以为休息休息会好,没想到今日更痛了,等会儿就得启程回京,舟车颠簸,我想想,还是擦点药为好,不然的话,路上怕是要更加辛苦。”

    见郁墨夜长篇大论,青莲也没打断,就让她一口气、不带卡壳儿、不带喘息地说完。

    说完青莲才急忙应道:“有的,有的,奴婢这就去给王爷取来。”

    话落便走。

    见郁墨夜也跟着一起,她又顿住脚步,回头,“王爷有伤在身,就不要多走动了,且在这里等着,奴婢去取了便来。”

    “有劳姑姑。”郁墨夜也不坚持,便停了下来,走向一侧的椅凳坐下。

    青莲快步走了出去。

    待青莲一走,郁墨夜就赶紧从位子上站起来,探头看了看门口,见人的确已经走了,便转身疾步走向那个盛着药汁的瓷碗。

    是的,她是故意来的,专为这避子药而来。

    方才王德跟青莲在她厢房门口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原本她就在那里发愁,怎样出去买避子药呢?

    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原本兄妹**已是让她想死,若是再怀上自己哥哥的骨肉,那简直,简直……

    她想都不敢想。

    她准备出去买药,却又担心被人发现,特别是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卫啊隐卫。

    正好,那个男人赐避子药给青莲。

    她估摸着时辰,觉得一副药应该差不多煎好了,便寻了个借口来了这里。

    再次快速回头看了看门口,确定安全后,她伸手想揭开药壶的壶盖看看里面还有多少药汁。

    这样的话,她将瓷碗里的药喝了,还可以再倒一碗放在这里,青莲也不会发现。

    可她太急切了,手伸得快,那壶盖烫得惊人,她痛得一松手,壶盖差点就掉在地上,她又吓得赶紧去抢接。

    是的,徒手去抢接。

    结果,接是接住了,可她一双手就遭殃了。

    欲哭无泪,将壶盖放下,她也不顾上痛,更顾不上手掌和指腹上的红泡,赶紧去瞅药壶里面。

    透过腾腾热气,依稀可见里面还有些药汁,刚浅浅淹过药渣。

    还好,还好。

    端起药碗,作势就要送到唇边,她又陡然想起了那些无处不在的隐卫。

    四下环顾,仰头房梁也望了一圈。

    她试着压低声音轻轻唤了唤:“隐卫……”

    “隐卫,在吗?”

    “有人在吗?”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应该看不到吧?

    应该都隐藏在外面的吧?

    想想也是,如果在屋内,她女儿身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想起青莲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连忙端起药碗便喝。

    滚烫的药汁入喉,比方才手拿壶盖还要烫,痛得她呲牙咧嘴吐舌头,脚都跳起来,差点将手里的碗丟了。

    呀,呀,好烫好烫。

    本打算节约时间,硬着头皮灌下去,可实在是太烫了,她觉得刚刚那一口入喉,嘴里早已经烫破了一层皮。

    都麻了。

    又痛又麻。

    实在难以咽下,见边上的水缸里有水,她走过去,舀起一舀冷水,掺进碗里,这才一口气将瓷碗的药汁饮尽。

    嘴角都顾不上擦,就赶快走回来用抹布包起药壶,将里面残剩的药汁倒进碗里。

    可她郁闷地发现,全部倒下来,也只有小半碗。

    青莲放在这里摊着的可是满满一碗。

    这可怎么办?

    难道也掺水?

    根本没时间让她思考,这般想着,便这般做。

    她舀起一舀冷水,将药碗掺满。

    可是当即她就发现,不行啊不行。

    汤汁原本是黑浓的,这样一掺进水,颜色淡得完全不对,傻子都看得出来啊。

    完了,现在掺也掺了,想弄出来都不可能了。

    怎么办?

    就在她在那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时候,门口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完了,青莲回来了。

    她脑子一嗡,在青莲踏进门,出现在视线里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里的瓷碗一把砸在地上。

    “砰”的脆响,瓷碗四分五裂,药汁四飞。

    青莲进来就看到她站在那里,呆呆看着脚边碎裂一地的瓷碗碎片和一大团药汁的濡湿傻着眼。

    “王爷……”

    青莲一脸疑惑近前。

    郁墨夜怔怔抬眸,似这才回过神,眉心一蹙道:“完了,我刚刚想看看姑姑煎的什么药,结果瓷碗太烫,我一不小心就将碗给打翻了,现在可怎么办?”

    郁墨夜一脸歉意地看着青莲。

    没办法,情急之下,她只能这样做。

    掺过水的药汁虽淡,泼在地上,也只能看出濡湿,看不出浓淡,这是唯一的办法。

    反正,她心知肚明,青莲又没有真的被宠幸,煎药也只是做做样子,哪还真的喝不成?

    见她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青莲淡然地笑笑:“没事,泼了就泼了,奴婢等会儿再煎一碗便是,倒是王爷没烫着吧?”

    边说,边上前看她的手。

    在看到她手掌和指腹上的几个大红泡时,大惊:“呀,怎么烫成这样?奴婢再去给王爷取些烫伤药来。”

    “不用不用,这点小泡无碍,姑姑还是赶快去煎药吧,等会儿就要启程了,我也要回房擦药了。”

    说完,郁墨夜接过青莲手里拿的药膏,作势就要往外走。

    青莲忽然“呀”了一声,郁墨夜一怔。青莲走到郁墨夜的面前,指了指她的嘴边,“大概是王爷打翻的时候溅的药汁,都溅到了脸上。”

    郁墨夜呼吸一紧,嘴边?

    那怎是溅的,那是刚刚喝的时候喝得太急,沾上的,又顾不上揩啊啊啊。

    连忙抬袖去揩,却被青莲伸手拉住。

    “药汁弄到衣袍上可是特别不好洗掉,王爷还是回房用锦帕揩吧。”

    哦,锦帕?锦帕她也随身带着有的。

    自袖中掏出锦帕,她一边揩,一边快步出了厨房的门。

    虽然,她已经极力让自己步履如常,可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自己感觉到生生透着一股仓皇逃窜的味道。

    ******

    九王爷郁临归踏进厢房的时候,帝王正坐在桌案边,王德倾身给他脸上的两条伤痕小心翼翼地擦着药。

    “三哥。”

    郁临归走近,看着男人原本白璧的脸上,突兀地横着两条红红深深的沟渠,他想笑又不敢笑。

    其实在大厅里的时候,他就想笑了,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特别是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那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幸亏对方是青莲,若是其他女人怕是直接找死吧。

    青莲服侍他三哥多年,尽心尽职,也深得他三哥的信任和尊重。

    可在他的眼里,他一直觉得青莲虽是下人,却犹如长辈。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有一日会睡到了一起。

    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琴瑟蛊。

    但是,他还是半天没接受过来。

    思及此,终究还是忍不住打趣道:“看不出青莲姑姑平素不多言不多语、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这么烈。”

    话落,帝王倒是没有什么反应,王德却是手一顿,便失了轻重,擦药的棉签就重重碰上帝王的伤。

    许是吃痛,帝王瞳孔一敛,王德吓得手中棉签掉在地上,连忙跪地求饶:“奴才笨手笨脚,请皇上恕罪。”

    帝王垂目睇了他一眼,倒并未见怒意。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是九王爷惹的祸。”帝王淡声道。

    郁临归一怔,反应过来后就有些不服气了,“怎怎么会是我的错呢?我可是离你们两个十万千里,又没碰到三哥,又没碰到王公公,怎么就是我惹的祸呢?”

    明明就是王公公手抖嘛。

    王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起身,再取了支棉签,复又小心翼翼地继续。

    帝王也没在那个话题上继续,问向郁临归:“事情都办妥了吧?”

    “妥了,纪明珠已伏法。”

    “嗯,那差不多就准备出发吧,王德,去通知一下其他人。”

    “是!”

    “三哥,你说那条狡猾的漏网之鱼会是谁?”

    帝王没有做声,凤眸微微眯起,眸中寒芒闪烁。

    ******

    半晌午的时候,一行人出发回京。

    两辆马车,两匹马。

    初步的安排是帝王跟四王爷郁墨夜各一辆马车。

    九王爷郁临归跟樊篱各骑一匹马。

    王德跟青莲就随各自的主子,坐于马车的外面,车夫边上的副座上。

    驿站的门口,得到消息的江南官员全部前来相送。

    乌泱乌泱跪了一片。

    帝王最后一个从驿站出来。

    他不上马车,其余人也不敢先上马车和马,全都候在那里。

    白袍轻荡,他径直朝马车走去,与此同时,眼梢一掠,徐徐扫过全场。

    这些跪伏的官员当中,有人涉案其中,有人两袖清风,此刻怕是各人心情只有各人知道。

    他暂时也不想多言,一切待到回宫,苍蝇老虎一起拍,病毒恶瘤全都连根拔除。

    吏治是时候要狠狠整顿一番了。

    郁墨夜站在马车旁,低垂着眉眼,可还是感觉到男人经过她前面的时候,似是瞥了她一眼。

    她想了想,其实自己的这种表现不好。

    虽然,她很清楚,自己只是没法面对他。

    可是,对方并不知道这些,别人也不知道这些。

    在他们看来,她这种表现就是反常。

    反而,惹来猜疑。

    攥了攥手心,她强迫自己面色自然地抬起头。---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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