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这边靳弦接到旨意,带兵前往新枫郡边界,徐符贤监御史陪同,抗击匈奴。浩浩荡荡的队伍,倒显得壮阔悲凉,队伍中大部分都是皇上聚集的死士,以铁链捆绑,宛如牲畜。许扇琯和连离荒陪同在他左右,三人各骑一匹马,走在队伍前方。

    靳弦回头望了望队伍中的死囚,叹息道,“扇琯,先遣死士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朝中可用之人早已所剩无几,靳弦,你今日才看尽世间炎凉。”

    “这样想来,禾隐倒是忠心耿耿,却心中糊涂,不然朝里尚且还有正义之士。”

    许扇琯笑了笑,没再言语。

    前方的路,波澜壮阔,战争终还是揭开了序幕,将每个人血淋林的撕开,抛在这片土地上。

    远在匈奴的寒未却毫无知觉,浮凡突然的离世,淙喧的漠然,都在她心中砸出一个个不小不大的坑。

    过去的一整天她都待在自己的穹庐内,再也没出去过,偶尔淙喧会过来,两人寒暄几句,便再也无话。

    寒未心如死灰再无涟漪,只是这胡地吹起的号角,直直地灌入她的耳中,久久退散不去。匈奴正在入侵中原,身为中原的公主,此时却苟且偷生,宛如行尸走肉,心中兀得更添伤感。

    夜里。

    寒未怔怔地直起身来,荒漠中的月,远比中原的更亮更近,直直地压迫在身上。一时间睡意全无,起身走到桌前,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寒未。”淙喧哑着嗓子,似是自言自语一般。

    寒未也不惊,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自顾自地喝起茶来,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淙喧隐在黑暗里,眼眸透着光泽,“寒未,明日我就要出兵中原,第一战便是新枫郡。据前方消息来看,中原的主将,是靳弦。”

    蓦地心中一紧,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寒未不相信地说道,“为何是他,靳弦怎么会懂带兵打仗,父皇难道糊涂了?”

    “这是死士,两军打仗,常常先派出一队死士挫败对方的士气。”

    寒未抬起眼正对上他紧皱的眉头,“这不是叫他来送死么?”

    “是。”

    淙喧点点头,本来不想跟她说,却又不想隐瞒。

    寒未站起身,垂下眼似有不忍,“淙喧,你不可杀他,靳弦不会武功,也不懂带兵打仗。”

    本是情理之中的话,自己的心跳却骤然加速,淙喧说道,“我与他也算相识,就算如今成为敌人,我也不会动手。不过,若他碰到的不是我的队伍,就不太好说。”

    寒未蓦然地坐在凳子上,若是连靳弦也死了,世间熟识的就再无几人。

    “你……就不问问我么?”淙喧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问,甚至有些局促,手不知该放哪里。

    一抬头正对上他期待的眼神,寒未叹口气,说道,“你是左贤王,未来的单于,谁会让你身陷险境。”一句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面前的人是未来的单于,缘分实在讽刺。

    “罢了。”淙喧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日我会派辉蒙护送你离开,这里早不是久留之地,鲜卑也在蠢蠢欲动,局势刻不容缓。你走以后,再也不要踏入这些纷争,辉蒙自会照顾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许久,寒未才笑着摇摇头,你到底还是不懂我,就算你让最信任的护卫跟着我,护我周全……我要的不过是和你的细水长流,他如何照顾,如何安定我的心。

    “寒未,我……”

    “淙喧,皇兄和浮凡已死,我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你又把我送去哪里?”

    淙喧一时哑然,良久才说道,“抱歉,他们二人皆是因我而死,我本应该好好照顾你。”

    “算了,多说无益,又何必给人希望,最后又狠狠地抛弃。”

    眼前的人,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灵气俏皮,她的心中就像流淌着一条河流,淹没了她整个人。

    “寒未,你留下吧。”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心中的想法何时可以自己发出声音。

    “不必了。”寒未转过身,背对着他,使劲儿咬紧嘴唇,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我跟你之间就像有一地的荆棘,只要我靠近一步,全身都会伤得鲜血淋漓。

    淙喧伸出的手,兀得停在空中,连他自己都没明白,何时面前的女子,也在心中占据了一方席位。

    “淙喧,我跟你,实在非常相似。性格骄傲,敢爱敢恨,偏偏被缘分作弄,让你我二人成了亲,共处一室。本来我该恨你,但我恨不起来,我心痛你受伤的眼神,感同身受你的孤独寂寞,一步步深陷,连自己都毫无察觉。我爱你,就如同在爱自己,你就像另一个我,我懂你身上全部的伤口。”

    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淙喧心如决堤,再没有一点防线,自从淮夕落死去,再没有人这么靠近自己的内心。

    “我曾幻想着,能与你细水长流……”声音早已哽咽,寒未只觉得,左胸口的地方真的太痛。我踩在荆棘上,一步一步地向你走来,最痛的竟然是我的内心……

    淙喧向前几步,从背后抱住了她。那一刻,寒未觉得自己的心都停了一刻。有些话,自己不该说,有些事,也不该去执著。

    “寒未,细水长流,我给你。”

    终于等到这么一句话,寒未已是泣不成声,不要提醒我理智,我真的不想要理智。

    “淙喧,你不后悔?”

    “不后悔。”身后的人将她抱得更紧,就像拥入她的灵魂。

    嘴唇轻轻地附上,带着春日的凉风,终于止住了寒未眼中的泪水。淙喧,我从来没有后悔,脚下的荆棘,再如何伤我,也不敌你一分。

    这一夜,春风缱绻,再也无法忘怀。

    直到天亮,寒未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紧紧拥着身边之人。

    “寒未。”淙喧怜爱地抚着她额间的碎发,却见她脸颊绯红,笑着说,“阏氏,你在害羞什么?”

    寒未别过头不想搭理她,手上却没放手,紧紧攥着他。

    淙喧笑着掰过她的脸,“大家都是老夫老妻,害羞什么。”

    “淙喧,你……”寒未的脸涨得更红,一头撞在她的胸膛上。

    淙喧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寒未,答应我,等我回来。”

    寒未顺从地点点头,“淙喧,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淙喧笑了,眉眼间透着灵秀,揉揉她的头,“寒未,我可是未来的单于,不会有事。”

    “那你发誓,你会好好的回来。”

    淙喧轻轻拍了下她的额头,“怕了你,我发誓行了吧。”突然话锋一转,“倒是你更让我担心,寒未,你留在胡地,我会叫辉蒙和呼延朔林护着你。记住,万事不可与单于起一点冲突,他找你也不要去,尽量推脱。你的处境,不比我好。”

    “淙喧,我不傻,我会顾好自己。”

    “对啊,还得给我生孩子啊。”

    寒未红着脸,“谁给你生,要生自己生去。”

    淙喧哈哈笑了几声,起身穿好军服,回过头来看着她,略有些不舍,“寒未,我们二人一定要好好活着,这一场战争本非我所愿,只希望你心中不要怨我,我走了。”

    寒未朝他挥了挥手,良久才放下。淙喧,我不怨你,我只恨我自己……终究只有辜负你的期望,寒未撑着床边,痴痴地跑下床,透着窗户的缝隙,望着淙喧远去的背影。眼泪顺势下落,淙喧,我好怕这是,我最后见你……我可以不要理智,但是我是中原的公主,我不可以这样。

    纵使任性,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寒未,无法再陪你细水长流。眼泪湿了衣襟,寒未一点一点坐在地上,耳边的叮嘱还在回响,这一次,我不能这么自私。

    寒未收拾好心情,重新梳妆打扮,将淙喧给她的弯刀别在腰间,再用外衣罩住。走出穹庐,辉蒙正在门口,“阏氏,你如何出来了?左贤王说,你该好好歇息。”

    寒未笑了笑,已是许久没见到阳光,“我想四处走走。”却见他面露难色,遂说道,“不会走远,放心吧。”

    “好,辉蒙会一直跟着。”

    寒未点点头,仅凭着一点的印象,一步一步走到单于的穹庐前。刚向前一步,辉蒙拦住她,压低声音说道,“阏氏,左贤王吩咐过,你不可单独见单于。”

    淙喧,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寒未也不再坚持,从那里走过,再走回自己的穹庐。往后的日子,还有的是机会……

    淙喧带着军代朝新枫郡的方向走去,这一战,不曾想还是开始了。自己曾经答应过淮夕落,不让她经受战争之苦,却连她的性命也没有护好……寒未,淙喧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再辜负你。

    整整赶了两天两夜,没有停歇,靳弦一行人终于来到新枫郡,暂时在此处稍作休息。

    太守府的陈设如旧,靳弦带着淮夕落的骨灰,走到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一切如常,只是伊人不再,靳弦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床头还放置着她的两节棍子,仿佛她还在一般。枕头的一角,突然发现了一张纸条。

    靳弦颤颤巍巍地拿起,就像触碰到一段尘封的记忆。

    “若知道你会来,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岌岌沉默的岁月,因你而存在。靳弦,若知道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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