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奥林匹娅丝庆幸的是,她对桑德拉扯的谎依然在几天后兑现了。

    安提帕特昨日一早以一种相当微妙的口吻告诉她阿明塔斯带着一支军队往彼得那去了,彼得那属于马其顿重要城市之一,位于培拉以南,东邻德密湾。这些讯息奥林匹娅丝记得个七七八八,不过不妨碍她记得「彼得那战役」,日后马其顿就是在彼得那附近的平原上败给了罗马,彻底走入历史。

    这样一个城市在奥林匹娅丝来看相当特殊与不祥,不过在他人眼中就是个邻海的重要城市罢了。当奥林匹娅丝还在幻想着阿明塔斯带着士兵到彼得那是有甚么阴谋时,安提帕特已经给出了答案:阿明塔斯带着军队只是为了去迎接北上回归的马其顿军队──以及,腓力。

    奥林匹娅丝松了口气。

    腓力没有死。

    而显然国王的侄子已经决定了要支持自己的叔叔。

    第二天早晨,奥林匹娅丝浑浑噩噩的从床上爬起来,满卧房的吵杂时不时夹带着「军队回来了」、「腓力没有死」等字句,她任由侍女为她洗脸化妆更衣、喝了不只一杯的葡萄酒……一通混乱下来,当她被微凉的风吹稍微清醒时,她已经一手牵着亚历山大、一手牵着克丽奥佩脱拉,连同腓力那一大帮子的莺莺燕燕站在培拉城大门的城楼上迎接腓力了。

    奥林匹娅丝视力不错,由上往下看着坐在高挑黑色骏马、背上骑在在最前头的腓力,都能清楚看见腓力右眼那道伤疤,而此时的腓力又是那一脸络腮胡、蓬头乱发的形象──这让奥林匹娅丝不禁感叹起腓力毛发的生长速度。

    腓力的手臂缠了厚厚的几圈止血带,显示他确实受过不轻的伤,不过他精神相当不错,望见迎接他的一大群姑娘们,以相对愉快的心情相大家招了招手,惹来女眷们的骚动。

    而这也是奥林匹娅丝第一次见到阿明塔斯,这位国王的侄子落在国王半个马身之后,与亚历山卓并行,相貌与腓力看着就知道有亲属关系,因此奥林匹娅丝一眼就能认出他了。比起腓力那在人高马大的马其顿男性中落在后段的身高,阿明塔斯光是坐在马背上就可看出高了腓力半颗头不止,最重要的是,阿明塔斯身形再高大,脸孔依然脱不去稚嫩,可能只有十几岁出头,这与奥林匹娅丝原先猜想的相距甚远。她原以为阿明塔斯作为腓力二哥年纪轻轻生下的孩子,如今年龄也有二十好几、随时等着脱离叔叔的控制,想不到只大了亚历山大不过十岁、距离未成年都还有一段距离。

    人们对于年龄就是有种去不掉的刻版印象,一旦阿明塔斯从二十好几最变为十多岁的大男孩,形象也瞬间从野心勃勃的王室成员转变为聪慧天真的孩子了。

    因为这一场仗对于马其顿可以说是输惨了,因此军队回归后,王室内部只小小聚过一次、低调的吃食饮酒,奥林匹娅丝在这个只仅允许腓力、几位王后、腓力关系相对亲密的亲人参与其中的餐会上又有了观察阿明塔斯的机会,腓力相当疼爱侄子,让阿明塔斯坐在自己身边,外人也很难不从阿明塔斯身上看见腓力的影子,充满生机,像个火光一样耀眼,引人注目──可以说,阿明塔斯的外貌与周身的气质比起阿西达斯、亚历山大这两个亲生儿子还要像腓力。

    奥林匹娅丝想起读过的历史,想到亚历山大的种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功绩,又想到自己如今亲眼见到的每一个人,阿西达斯、阿明塔斯,甚至是妮刻肚子里的孩子……这些马其顿王室子嗣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存在或者不存在?

    注意到她的目光,阿明塔斯以相对友善的笑容回应,当确认她并无恶意后,这笑容里的客套才减去不少,多了真挚。

    奥林匹娅丝意识到自己视线停在一名男性身上太久,尽管她更多是在发呆,但被人看到了难免失礼,因此她匆匆点头后又低头专注在自己的食物上。

    而她却也因此没注意到在这之后阿明塔斯与自己叔叔腓力的低语以及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

    福基思的军队在解决马其顿之后,很快转往其他战场,因此与马其顿交涉、许可马其顿收回战士尸体的事情转由与费莱负责。腓力交付了相对高额的费用赎回了俘虏与战亡者,死者在腓力主持下办了一场盛大了葬礼,所有人包括奥林匹娅丝在内换上素黑的衣装,望着几个石阶梯之下的数排木架子,架子内有纠缠于火堆中的无数具身影,在火舌的炙烤下滋滋作响。

    在这场葬礼仪式的尾声,腓力从秘书攸梅尼斯手中接过了讲稿,发表了一则演讲,一方面宣扬马其顿战士英勇与光荣,一方面则是:福基思人的行为应该受到制裁,而与福基思人结盟的费莱同样罪不可赦。马其顿的军队不应该放过那些杀害手足的仇人,更不会就这样逃跑,而会像公羊般,会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抵回来。

    这是奥林匹娅丝首次见到腓力以这样清晰口条、声情并茂的发言,不得不承认真是相当有感染力。她见过粗鄙的腓力、蛮不讲理的腓力,甚至还有不知所措、孩子气的腓力,但每一个都很能引人共鸣,令人难以讨厌。

    直到安提柯悄声对她说:「伯里克利曾经在葬礼上替战死的雅典士兵哀悼,然后雅典人就此跟斯巴达打了快三十年的战争。」

    奥林匹娅丝这才回过神──这只是腓力招兵买马的手段,别这么容易就被煽动啊。

    安提柯看了她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知道吗?自从上一次见了你,我就觉得你的灵魂不是你的。」

    对安提柯饶富兴趣的注视,奥林匹娅丝内心的沉重一扫而空,吞了口口水,不置一词。

    到底是谁说穿越者扯个失忆就能混淆过去的?

    安提柯又往她身边跨一步,「不过我觉得很有趣,我想不只是我这么想──」

    「安提柯。」安提帕特走了过来,不着痕迹的挡在两人之间,「腓力正在找你。」

    安提柯耸耸肩,看似退让,但离开时依然享受着安提帕特的反应。

    安提帕特视线停留在安提柯背影好长一段时间,燃烧死者的火光在他脸上打出明灭不定的阴影,多了几分危险。确认安提柯彻底走远,安提帕特对她微微颔首,「小心一点。」沉着脸转身离开了。

    葬礼的火据说燃烧到的二日清晨才熄灭,不过奥林匹娅丝也仅仅是听说。因为第二天起她便生了场大病,虽然菲莉涅、妮刻希波利斯在腓力回到培拉后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卧房,但再加上之后的葬礼仪式,奥林匹娅丝已经有好几天没能睡上好觉,就是再优异的身体素质都生生搞垮了。

    这个时代生个病可不是件小事,没有成药、没有精密仪器诊断,全凭神奇又玄妙的「四液论」来做为医学基础,而她现在生了场大病,在御医看来就是构成她身体的四种液体,血液、黑胆汁、黄胆汁、黏液失调所致。这种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论述她自然是完全不相信,有口无心的承诺了御医的好些要求,回头施行最简单的疗法,闷头大睡,让身体自愈机能自动修复疾病的侵害。

    一日奥林匹娅丝从床上醒来,望着床铺上那一大片的姨妈红这才想起来:卧草新身体时间当然不一样啊!

    女孩子来之前身体免疫力会下降,也怪不得会生病了。

    话说奥林匹娅丝从摩罗西亚带来的贴身侍女有两个,其中一个来没多久就病死了,剩下这一个前些日子送了个戒指给她就被她以及闻讯而来的安提帕特联合着驱走了,这么说起来,唯一了解奥林匹娅丝身体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奥林匹娅丝不习惯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有人站在旁边,因此大多时候都把侍女感到房外,不过现在就苦恼起来了,新的这一位侍女叫甚么名字啊?要让人进来处理这一滩姨妈,也要先叫人进来吧。是叫阿狄亚还是阿卡狄亚?

    奥林匹娅丝想了想,最后放弃了叫名字,「外面有人吗?快进来。」

    结果房外竟然传来腓力的声音,「你耳朵真灵敏,那我这就进去了。」

    卧草你来做甚么啊!

    奥林匹娅丝赶紧一屁股压上那滩血迹,坐在床上。

    当她用背铺盖上大腿,腓力正好走进房内。

    「你有觉得好一点吗?」

    奥林匹娅丝忙不迭地点点头。

    腓力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地上的涂鸦,「亚历山大和克丽雅画的吗?」

    「对。」

    然后两人出现短暂沉默,腓力慢吞吞的拉了张椅子坐到她的床边,他的头发因着丧事而剃成板寸,但短短几天又长了近一个指幅宽,即便如此,这个长度的头发放在这个时代依然非常显眼。

    此时他正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搔了搔刚剃干净的下颔,指甲与胡清擦出阵阵声响。

    注意到奥林匹娅丝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愿,腓力说:「好吧,我先说。我要向你承认──奥林匹娅丝,我承认我确实……我是说……」他逐渐语无伦次起来,最后叹了口气,「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当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不再无是无刻的感到喜悦与满足时,我一直认定问题出在你身上──先让我说完吧──我曾经一度认为这其中的错都在于你,但现在我要为自己曾经的……曾经的──」

    「你要道歉,是吗?」奥林匹娅丝一说出口都想赏自己一巴掌了,让腓力自己说完不就好了,她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插嘴个甚么劲啊?

    腓力却是丝毫不介意,他睁大眼,幽黑的眼瞳闪烁着莫名的高兴,这一幕微妙的与亚历山大的形象重何。究竟是谁在谣传亚历山大不是腓力亲生儿子的?亚历山大确实更像自己母亲一些,但只要认识看过这对父子的双眼,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呃……

    腓力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尴尬,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口气愉悦而诚挚,「也可以这么说,但我更希望改成我们相互原谅、忘掉曾经的不愉快,曾经认识彼此,可以吗?」

    「当、当然可以。」敏感的手掌能够感受到腓力十指的厚茧,她脑袋有些不听使唤了。「我会试着做个称职的母亲与王后。」她想这么说,不过被腓力抢先开口:「你不必担心,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因为打败福基思而庆祝。」

    奥林匹娅丝心下了然,怪不得腓力态度大改,她前些日子在会议厅中公开声明支持自己丈夫占大部分原因吧。

    腓力总算放开了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想了想,又补一句:「我明天再来看你。」

    奥林匹娅丝赶紧说:「不严重,你可以──」

    「所以你身体觉得好多了?」腓力嘴角一弯,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可能还需要几天。」

    腓力意味不明的应了声,眼珠子转啊转,伸出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在奥林匹娅丝满肚子残念、不敢躲开也不敢推开的情况下,腓力的手顺利的摸到──摸到奥林匹娅丝身后压着的枕头。

    「……」奥林匹娅丝一时间囧得不知该庆幸还是尴尬。

    误会对方的意图真是糟糕啊!

    腓力从枕头后拿出一枚银饰,「这是甚么?」

    奥林匹娅丝愣了一秒才想起来,是她前些日子抓着匠师帮她做的哨子,怎么又是这东西啊?

    前些天桑德拉借着这只哨子好好嘲笑她一番,她因此随手将哨子丢在床上──这样说被眼尖的腓力发现,也怨不得别人吧。

    「这是笛子。」

    「你做的?」腓力摸索了一会,吹了好几个哨音,大感兴趣,「送给我吧。」

    「啊?……当然可以。」不过腓力要这种东西做甚么啊?

    腓力只顾着把哨子上的皮绳系在脖子上。「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带在身边。」从椅子上起身、亲吻奥林匹娅丝的脸颊、而后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奥林匹娅丝愣了有半分之余,直到腓力走远,她这才回过神,搓了搓自己烫红的两颊。

    ※※※

    腓力一整个晚上都挂着笑容,而这个笑容令对于与他熟识多年的老友如帕曼纽、安提柯、安提帕特是相当熟悉的,却熟悉得令人不祥。

    安提帕特与帕曼纽选择视而不见。

    安提柯从座位上起身,干脆把地图卷起来,准备收到一旁的柜子。

    「安提柯,你打断了我的思绪。」帕曼纽伸手想拿回地图,「你认为这是儿戏吗?」

    安提柯后退一步避开,「帕曼纽,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不过我们国王的心现在可不在我们这场无聊至极的会议上,我们又为甚么要继续呢?」

    腓力笑容不减,「聪明的安提柯,你总能看透我的想法。」

    安提柯忍俊不住的笑着,「不需要动用我的智慧,是吧,朋友们?」他问帕曼纽和安提帕特,但后两位兴致不高。

    帕曼纽翻了个白眼,「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讨论刚才──」

    安提帕特也跟着说:「把的地图还回来,安提柯。」面对安提帕特,安提柯选择乖乖地交出地图。

    腓力感到扫兴,「你们都不好奇吗?」

    帕曼纽吐了口气,「朋友,要我对你说实话吗?你前两次兴致匆匆的向我们分享的『热恋』最后都为你自己制造了不少麻烦,如果你不想再为自己的私生活添乱子,奉劝你还是──」

    「这一次不一样。」腓力信誓旦旦的说:「这一次肯定不一样。」

    「安提柯,帮我找找设计图放哪了。」安提帕特似是完全没听见腓力的话,招呼过安提柯后,便把地图再次摊开,面色如常的与帕曼纽重拾方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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