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刘禾拱手弯腰:“小的刘禾,见过宁盟主!”
    宁江还礼:“刘兄不用客气。”
    鸾梅道:“刘禾原本便要离开伏熊谷,到长河北岸去,听说你马上要来,是以多留了一天,以求见你一面。我也觉得,让你见一见他,给他一些指点,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宁江道:“不敢。”又道:“不知刘兄到长河去,所为何事?”
    刘禾道:“敝人本是一名墨者,但却与如今的新墨门,理念完全不同。敝人认为,如今的新墨门,其理念完全背弃了先秦墨子之兼爱与非攻,妄动刀兵,空自挂了一个墨字,实非真正墨者。是以,我与我的众多同志,绝不愿承认如今的新墨门,更不愿意接受善公主的领导。我等同志,将坚守非攻之信念,带着大批农田水利之器具,到民间为百姓造福,绝不参与任何政事,一心恢复战乱之下的农田生产。”
    继续道:“此外,我等永远不认同善公主与新墨门,不但不认同,还将在百姓之间,对其大肆批判,力图告知天下人,新墨门理念之祸害,让世人知晓新墨门与真正的墨家之不同,让世人不为新墨门和善公主所骗……”
    宁江摇扇笑道:“好主意!不知这主意,是何人想出?”
    善公主眸光如水,似笑非笑:“这是我与墨门的几位高层,绞尽脑汁后,一同思考而出。共产光辉的理想,在民间是有市场的,然而,不管是在谁的势力下,只要一有人宣传这一理想,当权者便畏之如虎,全力打压,也使得这一理念,根本无法宣传开来。”
    宁江道:“所以,你们就用了这一曲线之法。既然当权者闻善公主而色变,遇新墨门而紧张,你们便反过来投其所好。一来,如今战乱四起,到处都是荒芜一片,农田水利的确是极需振作。墨者带来的、用于农田水利的各种工具,的确是众人极需的,但是以往,那些地方官绅,各种山头,只要听到一个墨字,便会生怕你们在他们的地盘上宣传新墨学。现在,你们这些‘墨门叛徒’,干脆便以反新墨学为名,向百姓大肆批判善公主和新墨学的祸害,这自然是高层所乐见的,只怕连蛮军都不会阻止你们。然而,既然是要批判新墨学,自然要讲清到底什么是新墨学,这一来,反而反向宣传了它。”
    善公主道:“刘禾他们,会尽可能的将新墨学妖魔化,以投蛮军和地主所好。我们不求大家马上就接受它,赞同它,但是首先,我们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这样一种全新的理念。我们先布下众多的火种,直到有一天,能够成功的将它点燃。”
    宁江点了点头,墨门的高层,显然也与拜火教一般,看到了儒道崩溃后留下的“意识形态”的空白,并试图将其占据,只不过,两方走的路全然不同。
    拜火教弄出“儒家慈学”,直接走上层路线,新墨门却是直接扎根民间,短期内,“儒家慈学”必定见效更快,但是从长远来看,谁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他问道:“不知刘兄等人,为区别于新墨门,到时如何自称?”
    刘禾道:“为区别于善公主和那些坚持新墨学的墨者,我们在人前,将以‘墨守’自称,表示自己无意与上层作对……”
    宁江道:“不妥,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蛮军也好,乡绅也好,都不免谈墨而色变。既然要与新墨门划开界线,甚至在明面上与新墨学作对,你们何不干脆脱离墨家?”
    刘禾错愕道:“脱离墨家?”
    宁江笑道:“你们便明着告诉世人,你们虽然是墨家门徒,但耻于与新墨学为伍,为示清白,不再以墨者自居,而是别开新派,另立一家……”
    刘禾道:“什么家?”
    宁江道:“农家!先秦时,农家同样也是诸子百家之一,脱胎于墨家,却又与墨家不同。始皇帝焚书,却不焚农家书籍,何也?自然是因为农家的理念,最是无害。修饥谨、救灾荒,农为本,商为末……这是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乐于见到的。墨守虽好,不如干脆以新农家自居,墨为骨,农为表!我也会派出一些天地会的人,加入农家,帮刘兄在长河两岸站住脚跟,助刘兄一同‘批判’新墨学。”
    善公主与刘禾对望一眼,不由得一同点头……以农家自居,的确是更有利于让高层相信这一新冒起的组织的无害性。
    当下,三人便又讨论了一下具体细节,之后,刘禾便告辞离去,带了一批人,悄悄离开了伏熊谷。其后,全新的农家,便在华夏的土地上开始扎根,他们以劝农劝桑、批判新墨学为己任,颇受畏惧新墨学的地方官绅的欢迎,而新墨学,却也在他们不断的妖魔化下,悄无声息的扩散开来,并逐渐为天下百姓所知。
    刘禾离去后,宁江便随着鸾梅,一同到了伏熊谷深处的虎涧边,见到了另外几位墨门高层。
    其中一人,自然是他早就已经熟识了的嶕峣老道。常年隐居于终南山,如今却是与善公主一同,成为最早一批宣扬新墨学的墨家领袖,此刻的嶕峣老道,看上去干劲十足,
    另有一人,身穿麻衣,脚踩麻鞋,腰间配着的是几乎快要生锈的铁剑,古板而又一丝不苟的样子。在鸾梅的介绍之下,宁江才知道,这人便是“冷面判官”古山岩。
    这古山岩,原本并非墨者,而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一个杀手能够做到“有名”,与其说是本领高强,不如说是个性十足。只因为,这人一向嫉恶如仇,遇到不平之事,往往在收取了苦主几枚铜板、又或是一饭之报后,便为其杀人取命,也正因此,他虽是杀手,杀的却无一不是巧取豪夺的恶徒。
    蛮军入侵后,他更是曾不知多少次,杀入蛮族重重防护之中,取蛮将首级,直至加入墨门后,方才收敛了些。如今,他可以说是整个墨门中,于善公主之下最有名的墨者,也是蛮军必杀的目标。
    看到这人麻衣草鞋,俨然一副先秦时墨者的装束。其实现在,毕竟不是先秦,除非穷苦到极点的人,布衣布鞋也还是穿得上的,至少这伏熊谷中,绝大部分人,自食其力,还没到非得穿粗麻衣的地步,而以墨家的铸剑之术,铸练一口好剑,也是很简单的事。
    也正因此,宁江猜想,这人之所以一副先秦墨者的装束,与其说是墨家的复古派,不如说,是因为他个人觉得这样子更有“个性”吧?
    古山岩身边,又有一名老者,唤作俞泽言,一身布衣,稍有一些驼背,手持旱烟,在墨门中的地位,显然不在古山岩之下,然而这人的名字,即便是在来北方之前,对江湖上的一些人物已经做过不少调查的宁江,也从来不曾听说过。
    此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名为郁金斗,却是儒家打扮,青衫头巾,犹如落魄秀才的模样,然而宁江却是看出,这郁金斗的实力,恐怕还在古山岩之上。
    在宁江打量着这三人的时候,古山岩、俞泽言、郁金斗三人,也在打量着他。《九阴真经》的传播者,儒道的最后一位状元郎,曾入朝为相、变法图新,曾领兵沙场、大破蛮军,不会武功却是东南武林之盟主,不再为官却是此次令豹王败亡、助大周在南方站稳脚跟的最大功臣。
    长河后浪推前浪,江湖代有人才出!
    然而像他这般,在极短的时间里,如彗星一般崛起者,却是堪称奇迹,千年以来,实属少见,再往前,恐怕要上溯到先秦时期,方有这等人物,那还是在后人的不断美化下、名垂青史的传奇人物,如六国佩印的苏秦,如一剑破周的张仪,俱是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里叱咤的人物。
    此刻,在这里的几人中,宁江虽是新到,且本身并非墨者,但没有一人会质疑他参与墨门高层会议的资格。
    而鸾梅虽然是个女孩,但一来,她本就是新墨门的创办和领导者,二来,她的实力在墨门中乃是最强,三来,众人也都知道她本是大周王朝的长公主……这是拜火教和蛮军高层都已经知道的事,她自然也没有必要去瞒着自己人。
    也正因此,她表面年纪虽然最小,在墨门中的威望却是最高。只见她搬来一张矮凳,站在凳子上,手中持着细细的竹鞭,指着桌面上的地图,开始为宁江讲解当前湟河以北的形势,以及墨门在各处的暗桩,以及在暗地里与墨门有秘密来往的抗蛮势力。
    “最西边的潞州一带,有大量的蛮军驻扎,与之相对的司壁洞,则在苗军的控制下,近来蛮军与苗军摩擦颇多,我方的暗椿,也全都撤出了潞州,只是派出些许人手,设法进一步挑动蛮、夷之间的对立。只不过,苗军不敢轻易挑衅蛮军,而巴蜀易守难攻,蛮军占有的大片土地还未消化,再加上江南大片土地,对于蛮军来说要比巴蜀易啃,可以认为,在攻下巴蜀之前,蛮军应该不会与苗军开战。”鸾梅说道,“但是,蛮军高层的决定,未必能够完全约束到底下人,这是由蛮军本身各部联盟的特性决定的。”
    宁江点头道:“设法挑拨蛮军和苗军两方,就算打不起来,鹋哥也不得不将兵力往北加强,以防不测,对将来华夏官兵和红巾军、断稼军收复巴蜀的恶战是有利的。巴蜀未平,则中原难定。”
    鸾梅继续道:“北面的巍、鹿、井三州,如今已有大量南迁的蛮族,虽然一团乱象,但是华夏百姓或是南逃,或是早被蛮军杀光。”她微露哀伤之色。
    这三州,在第一次蛮军入侵时,就已经成为蛮族的囊中之物,而那个时候,九阴真经方出,玄气未盛,儒道刚刚崩溃,蛮军犹如虎狼,肆无忌惮的杀戮百姓,祈阴山以北这几州的华夏百姓,几乎被屠杀殆尽。
    直到后来,玄气大盛,华夏高手辈出,保甲制下,地方势力纷纷抱团,蛮军才不得不收敛许多,恩威并用,也不敢再胡乱杀人,激起民变。
    鸾梅头梳飞仙髻,身穿百蝶衣,竹鞭往祈阴山脉的下段指去:“这一带,隐藏这一支抗蛮义军,为首者唤作宗沼,此人原名宗天召,却是进士出身的儒将,官军大败后,他带着不少残兵败将,逃入了祈阴山后段,继续从事抗蛮大业。这支义军,与我们墨门的理念完全不同,原本就是官兵,为首者又是儒门出身,初始时,无论如何都不肯与我方合作,说是道不同不足为谋,直到我亲身上门,挑明了我本是先帝之女的身份,以及彼此两方唇亡齿寒的道理,双方才开始有了合作的空间。”
    宁江说道:“这宗沼,我也曾听甘玉书提起,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却是儒生中少有的、有真才实学的人,爱兵如子,赏罚分明,颇受底下兵将爱戴,但是为人颇为固执,虽是儒将,但以前在官军中,根本不受重用。先帝死后,他屡次向你兄长进言,认为华夏一方应当集中兵力以防守为主,你兄长却是不听,反而将他降职,终于酿成了后来昊京被李胡轻易攻破、文武百官和华夏帝王尽皆被掳的奇耻大辱。”
    又道:“只看这宗沼,身为文人,却能够在如今这种环境下,拉起抗蛮队伍,便可知道他的本事。虽说理念不同,但面对大敌,目前合作是最首要的。”
    鸾梅道:“此人虽然固执,但对你这状元郎却颇为敬重,曾不知多少次在人前长叹,说我皇兄若是肯用你之言,形势无论如何不至于此。必要时,你可去跟他谈谈。”
    郁金斗却在一旁笑道:“不需亲去,这宗沼的为人,我一向却是深知的。以他对宁翰林之崇拜,宁翰林一封书信过去,他必千里赶来。不过此人浑身是刺,就算对宁翰林你敬仰至犹如崇拜,但一旦见面,必定还是会全力挑衅,以试宁翰林你的才学,宁翰林你可要做好准备。”
    宁江摇扇道:“无妨,这种人最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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