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转眼到了抚星台,台上已是一片漆黑。楼下的台阶前站着一个侍女,见了朱芷潋和苏晓尘便迎了过来,低声说:“殿下,请随我来。”

    那宫女引着二人从殿旁偏门入,左绕右绕,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前。

    “此处是藏卷阁,阁中都是重要的卷宗和文牍。殿下要看的东西奴婢已放在二楼的案上,奴婢就守在这楼前。”

    苏晓尘心想,这必是政要重地,朱芷凌竟然放心自己这么个外臣进来。跟着朱芷潋上了楼才发现,原来所有放置卷宗的箱盒都是上了锁的,唯有案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卷文书。

    朱芷潋点上灯,坐下来轻舒卷身,展于案上。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显得很有些年头,但卷首和卷尾的朱印依然纹理清晰,鲜艳夺目。

    苏晓尘自小出身官宦之家,深知这些机要文书的厉害,心里并不愿置己于他国的旧案中,便故意说,这是碧海国的卷宗,你先看着,等你看完再转述于我吧。

    朱芷潋见他谨慎,点了点头开始埋头阅卷。

    苏晓尘转身去看那些放着卷宗的箱盒,盒子大多乌黑锃亮,似木非木。苏晓尘虽然年轻,但苍梧国盛产各类木材,他从小就看得多,一观那盒子的纹理,知道是防火的上等沉铁木。

    那些盒子里面有些是上了锁,有些盒子上除了锁还有明皇的封条。

    东首角落里的那批箱盒显得最旧,盒上的锁头都铸成了一朵兰花,苏晓尘想起初代明皇的名讳中有“兰淳”二字,估摸这大约是开国明皇使用过的徽纹。再看南首的那批盒子略有些新,锁头变成了莲花。再看西首的箱盒的锁头,是一簇波浪的模样,苏晓尘思忖着大约是因为三代明皇曾用过金泉公主的封号。最后看到北首的箱盒,锁头已变成了两条交汇的锦鲤。苏晓尘暗想,那日殿上见到朱芷凌,戴的也是双鱼金丝冠,难道是这个缘由?说起来,她虽是监国,但尚未登基,怎能就更替了她母亲所用的徽纹,这不是大不敬么。

    他又慢慢地绕着那些箱盒转了一圈,几乎可以断定,每一个锁头的纹样,就是每一代明皇的徽纹。可朱芷凌还不是明皇,这到底是……。

    正琢磨的时候,朱芷潋伸了个懒腰说道:“可看完了,这事儿还真是有些意思。”见苏晓尘完全没听见她说话,只盯着那些箱盒出神,有些好奇,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敢问你皇祖母的名讳或是用过的封号里有没有莲花之类的字样。”苏晓尘不答反问。

    朱芷潋想了想摇摇头说:“名讳和封号里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母亲说过她戴的金冠是莲花冠。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锁头的纹样果然是和历代明皇相关的。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说:“你看这些箱盒的锁头上,都有各种花纹,我猜想应该是你们历代先皇御用的徽纹。”

    朱芷潋一听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说这个。没错,从我皇曾祖母开始,就是用这些徽纹的。按年头顺序应该是兰花、莲花、泉纹和双鱼。”

    “可你姐姐尚未登基……”

    “这倒不是非要登基了才可用,我母亲做监国公主时就已经开始用泉纹了,只是我听说这些锁头的徽纹有个规矩,只要是用了新的徽纹,旧的徽纹就再不用了,旧锁头的模具也一概销毁。说是为了方便日后归档封存,好区分是哪位明皇经了手的。”朱芷潋解释道。

    苏晓尘依然心有存疑:“那若明明是前代的案子,却在后代翻了案的呢?”

    “卷宗箱盒的锁头是开启即毁的,哪一代明皇经过手,若再想上锁,就只能用新锁,为的就是可追根溯底,一清二白。”朱芷潋说的确是实情,碧海国的历代女帝各个心思缜密,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滴水不漏。

    苏晓尘忽然心念一动,走到案前,拿起装南华销金案的盒子细细端详,边看边问道:“你姐姐用双鱼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朱芷潋又细想了一会儿,很确信地说:“应该是两年前,大姐虽然监国已有六七年了,但开始用双鱼锁我记得是在她大婚后不久的事。嗯,没错!”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听你说过,这是桩二十年前的旧案,为何两年前你姐姐忽然重开卷宗了呢。二十年前的话,你姐姐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朱芷潋见锁头上的双鱼在灯下相映成辉,分明是把新锁。细细想了想,方叹了口气,说道:“我大约知道了。”当下把前任户部尚书赵钰、姐姐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的关系大致交代了一番。

    “当年姐夫在瑜瑕殿上冲撞我母皇,为的就是想替父喊冤,多亏姐姐极力保全了他。听母皇说起过,姐夫一直都对皇祖母断的这桩旧案腹诽心谤,想必是因为他,姐姐才打开了皇祖母封上的卷宗。但估计也没有找出什么可疑之处,只好又拿新锁封上了吧。”

    原来如此……苏晓尘心下有些明白过来了。朱芷凌大约是想替夫婿翻案,但又不想和她母亲冲突,明知道当年的旧案有可疑之处,却故意置身事外,让妹妹和自己这个外臣去查探。若查出了什么,自有她妹妹出头。若没查出什么,她也无碍。难怪她在这件事上,查阅卷宗、遣散护卫、每一件事都这样地上心。

    不过怎么说小潋也是替自己才应承了南华岛的事,她姐姐的这些心思怕是说了她也不信,反要着恼。不如就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探一探南华岛,也好照顾她一下。

    想到这里,他对着朱芷潋笑了笑说:“算了,不去管这些了。卷宗里怎么说?这个什么销金案是怎么回事?”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卷宗上说,二十年前南华岛上又发现了数座矿山,其中有座金矿,藏量颇丰。时任户部尚书赵钰与户部侍郎陆文驰亲自去南华岛上勘看实地,前后一共十日。经开凿、选矿、取样后,发现是上等的好矿,于是上奏圣听。明皇下旨让户部的宝泰局和工部的宝荣局一起,共派矿师会同勘验,发现百斤矿石约能炼化六七两黄金,实是稀世好矿。之后便交予户部的宝泰局开矿采金,就地熔炼。”

    “然后呢?”

    “但半年之后,陆文驰忽然上书弹劾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证据是这半年里采矿数量虽丰,但熔炼之后所得的金量远不足当初勘验时所得之数。若说熔炼时难免损耗尚情有可原,然而据陆文驰所言,熔炼前投入熔炉的矿石皆是精选的好矿,熔炼后百斤矿石所得黄金不足二三两,相差甚远。又有宝泰局负责铸造矿车的工头作证,是赵钰授意将矿车改为大小两种,平日里用小车,若有官员巡查则用大车,大小车皆称百斤之量。平日里克扣下来的矿石便藏于洞中,择日再行熔炼。”

    “如此说来,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倒是十分明朗了?”苏晓尘问道。“只是仅凭一个工头的证词,便来断案,万一要是这个工头扯了谎……”

    朱芷潋摇了摇头说:“碧海国但凡矿石开采、熔矿成金、融金成锭,其中每一步都有不同的人记数入簿,造册归档。陆文驰交出的物证里,这半年来所有的矿石、金锭的数量均有稽可查。这些记数造册的人当时共计有四十二人,如果说只是一个工头所供之词不可信,那么这四十二人所造之册又如何解释。卷宗上写了我皇祖母是细细审看了这些册簿,发现数量上大有出入,才最后定了罪的。”

    “原来如此。那么赵钰本人认罪了没有呢?”

    “卷宗上说赵钰被下了大牢后,并未做太多的申辩,入狱后也是每日以泪洗面,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所陈罪名皆供认不讳,三日后便押往刑场伏法就诛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有些发闷,转身看了看窗外,四下漆黑一片,只有高处巍峨的抚星台上还点着一点亮。

    就像卷宗上描述的一样,这个南华销金案,明明白白,毫无疑点。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寻常之极的一个贪敛之案,和南华岛的民变有什么关系呢?

    阅完卷下了楼,那侍女还守在楼前,见俩人下来,低声道:“奴婢要先上楼去封一下卷宗,请公主殿下稍等。”转身便入了藏卷阁。

    苏晓尘见四下寂静,偶尔有几声鹧鸪的啼唤,听着有些瘆人,不禁挪了几步,走到月下明亮之处。

    朱芷潋见他这般反应,暗笑他居然会生怯,故意问道:“你可信这世上的鬼神之说?”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是不信的。”苏晓尘嘴上还是在逞强。

    “倘若真有鬼魂,你怕也不怕?”朱芷潋依然追问,实则不肯放过这个戏弄他的机会,脑中已开始搜罗些鬼怪的传说。

    “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倒真希望,能有鬼魂。”苏晓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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