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心里有一百个疑问,却不敢出声询问,唯恐被门外的赫氏二姝给听见。

    忽然,他想了起来。那天朱芷潋盖完玺印后说要来这壶梁阁,入阁之前又借口说屋内凌乱,要收拾一番,让自己在外面等候了许久,一定是那个时候,她将从来仪宫带出来的玉玺藏在了这里!

    不会错!一定是!

    朱芷潋见苏佑全然合不拢嘴的样子,低声说道:“大苏……不是我有意要骗你,只是……”

    苏佑定了定神,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我懂,我懂……你这么做很好,既然连我都骗过了,那就一定不会露馅儿。”

    “温兰现在盯我要比盯你来得紧,所以你可以寻到机会悄悄将玉玺放到水牢的尽头,等下我会告诉你尽头处的哪里可以妥善掩藏,然后你就可以让温兰来逼我带他去寻玉玺了。”

    一切看似没什么问题,可是从刚才起苏佑就总是觉得好像疏忽了哪里。

    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执起朱芷潋的手,眼中竟然有些泛红,问道:“小潋……你是不是……是不是打算和温兰……同归于尽?”

    朱芷潋闻言颜色一变,随即笑道:“我如何肯与他同归于尽,我当然会找到出口逃出来啊。”

    “你莫要再骗我了!碧波水牢是你碧海国最森严的牢狱,怎么可能有出口?还藏在密道的尽头?倘若真有这样的出口,你老祖宗就不怕被关押进去的重犯自行逃脱吗?你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活着出来,是不是?你看着我,不许说一句假话!”

    朱芷潋被他抓住双臂动弹不得,又见他已是流下泪来,情知再难掩饰下去,只得强作笑颜道:“大苏……只要温兰一死,你便可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主,再无人能拦在你的面前,这样一来,我碧海国也一定可以得到善待,我母亲也可以重归皇位,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样。不……还可以更好,至少你不会再像温兰一样总带着兵来骚扰我霖州了是不是?我想过,我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年方五十,来日方长,我姐姐也还会生很多孩子,生下男孩就做他们苍梧国的太子,生下女孩就接回来做我碧海的明皇,这样皆大欢喜的事真是求之不得,对不对?”

    苏佑眼中噙着泪水,冷笑道:“皆大欢喜……好一个皆大欢喜。你死了,却叫我欢喜。你道我是腐草破絮做的稻草人,没心没肺么?温兰将你我隔了一年不让相见,但我心里知晓总有能相见之日。你入了水牢,从此与我阴阳两隔,我余生岂不是心灰意冷再无生念?!”

    说罢,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又怕听见,只得紧紧咬住手背,朱芷潋眼见他已是将手上咬出血来,急忙死命掰开他的手,只见那手背上已是黑紫色的一圈牙印,分明是忘情之下全不留分寸。

    苏佑被她从口中扯出手掌,人却如泥尊木像一般呆呆地杵在那里。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这世上果真还有在乎我的人么?

    在你们眼里,忠孝、道义、江山、家族才是弥足珍贵的,甚至不惜用命去交换,去守护。而我,则是随时都可被撇去一边可有可无的存在。

    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强求。

    苏佑勉强撑住桌子,无力地说道:“倘若定要如此,那也好。反正玉玺就在这里,回头我直接将温兰诱去水牢,我与他死在里面便是。我不像你,还有母亲和姐姐,我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我死了,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朱芷潋心中一阵绞痛,早已生了悔意,她抱住苏佑道:“大苏,是我思虑不周,更不该说皆大欢喜,我又何曾想要与你分开……我答应你,此事不提,咱们再重新想想计策可好?”

    说完,依然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唯恐他又要塞到口中去。

    两人无声地坐在床沿边,只把手握于一处。

    忽然,朱芷潋的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

    朱芷潋忙示意苏佑先别出声,却竖着耳朵细细听去。

    忽然她脸色一变,问道:“大苏,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人……有人在哭?”

    苏佑依言也仔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有。”

    朱芷潋越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听到母亲在哭。”

    “唉,这怎么可能,这里离你母亲的沐恩院还颇有些路,怎能听见动静。你大约是听岔了。”

    朱芷潋点了点头,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一阵呼喊声,这一次两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而苏佑立刻辨认出说话之人是赫氏二姝。

    “王长姬您不能进去,国主已经歇下了。”

    “王长姬请留步,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是祁楚!

    苏佑不禁头大了。

    这个女人真是随心所欲到极点了,这样深更半夜的竟然也要闯进来,这血族的女子便是这般不管不顾的么?

    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壶梁阁的?

    朱芷潋看向苏佑,脸上有些惊慌,这若是被伊穆兰人看到她在这里,只怕下次想要再偷偷溜过来就更为不易了。

    她刚想要找地方避一避,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已经被重重地一脚踹开,进来之人正是血族的王长姬祁楚!

    祁楚的身后,赫萍与赫琳正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袖,想要拽着她不让她进去。

    苏佑和朱芷潋看见那三人,同时那三人发现苏佑的房中竟然还有别的人,两下同时发出一声:

    “啊!”

    * * * * * *

    “洁儿……洁儿!你在哪里?”

    眼前明明是一片夜色,却时不时会看到绚烂奇异的光在各处闪耀,这里果真是太液城?可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朱玉澹步履不停,边走边张望着四周。她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来人呐!来人!”

    四下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笑声,却没一个人回应她,也一个人都看不见。

    那些笑声起初听着有些模糊,渐渐地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地传入耳来。

    “你们看,那就是朱氏嫡系的子孙。”

    “果然没大出息,竟然会败到如此田地。”

    “兰淳姐姐若是知道了,一定连见我们的脸面都没了。”

    “她还苦心造了这太液城,想要保得世世平安,不过是痴人说梦。”

    “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看着太液城也是朝夕不保了,只可惜了那来仪宫……”

    笑声中讥讽不断,萦绕在远处的那片松树丛中,隐隐约约似乎有无数的黑影浮动。朱玉澹听得心中一阵怒气翻涌,大喝道:“何处魑魅魍魉,也来朕的面前鼓噪!”凤目圆睁瞪眼看去,那些黑影早已退散了去,只留下阵阵笑声依然回荡。

    “玉澹……”

    朱玉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去,不觉呆住。

    “文骏……是你?果真是你?莫不是我年老眼花了?”

    君子髻,绿玉簪,罗缨染,水纹澜。

    魂牵梦萦千百度,不觉竟在回首处。

    不是他又是谁?

    “玉澹,我遍寻不着你,不料你在此处。”

    “文骏,快告诉我,此地是何处?明明是太液城,为何我却认不出。”

    “这里是太液城?”陆文骏皱眉摇摇头,“你不说,连我也认不出来,果然离了太久,全然想不起先前该是何光景。”

    “离了太久?文骏,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玉澹,你可是糊涂了?我一直都住在酒堡山下,当年还是你亲手撰写的碑文……”

    陆文骏忽然将袖子一挥,眼前光景顿时变了。

    一条齐整的青石大道直通向前,依稀可以看到道路的尽头是一堆坟头。

    “可惜啊,玉澹。你心中挂念我,常年点着金缕香,却一次都没有来探过我。就这条青石路,还是凌儿心孝修筑的。我虽然每日看书写字甚是逍遥,只是寂寞难耐。”

    “不,文骏,我不是不来看你,我是……我是……”

    朱玉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愧意?爱意?

    “文骏……我没想到,你身世如此坎坷,竟然会是慕云氏之后。早知你不是我碧海人,我实是后悔当初那一夜……”

    “这不是你的错,”陆文骏的笑容依然犹如冬日里的阳光,暖人心扉,“何况已是过往的旧事,休要再提了。”

    文骏便是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责备我,即便是我错了,他也会轻轻地掩上是非,不教我心里有一丝的愧疚。

    陆文骏轻轻抚着妻子的泛白的长发,疼惜地说道:“转眼间你我都老了,如今久别重逢,不如同游一番?”

    朱玉澹被丈夫揽在怀中,似忘了额角的疼痛,她刚想说好,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急忙道:“文骏……现在不可,洁儿眼下正是危难之际,我必须先去救她,你且在这里稍后,我救下她之后便回来寻你。”

    人命关天,岂可延误。

    朱玉澹说完,转身朝远处的涌金门赶去。

    陆文骏在身后急忙唤道:“即便你要去救洁儿,也不是那条路,应是这边才对。”

    朱玉澹不觉回头,问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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