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茵留在这间农舍里本身就是件很微妙的事。

    她没有理由不回家去。

    人不是她杀的,每一个人也都相信她不会向她爹去告密,没有人会拦着她不让她走。

    可是她一点点离开的念头都没有。

    这几天几夜的经历已经让她彻底察觉到来自心底的憎恶,对父亲的憎恶。哥哥显然知道不少父亲的事,却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

    但越是没有说,她便越能揣测到父亲的罪过有多深重。

    事实上,她多少比曹习文要有些心理准备,等着鹫尾带回传来曹飞虎的噩耗。她甚至已经想好,一旦曹习文听到消息,无论崩溃、癫狂还是暴怒,她都愿意承受下来。

    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想替父亲赎些罪,也许……只是想为曹习文做些什么。

    鹫尾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已是接近子夜。但除了那两个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人睡得着。

    鹫尾花了三天时间,分别打探了皇宫内院、百官邸所和帝都东南角的叶府。

    她将帝都内的形势大致讲了一遍,将叶知秋对太子的死讯秘不发丧,只假称重病,又请出了樾王爷把持大局之事说得很是详细。

    苏晓尘、朱芷潋与秋月实听了都暗暗思索,猜测下一步叶知秋会如何行事。

    曹习文却只关心他爹爹的下落。

    鹫尾微笑道:“曹公子放心,你爹爹很好。”

    “果真?”曹习文又惊有喜,然而又不解道:“他在何处?他为何不来见我?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很好的?”

    “他……他现在藏身于某处,甚是隐秘。叶知秋搜查得紧,他不敢冒险出城。”

    “甚是隐秘……?那你是如何找到他的?你们之间也没见过啊。”曹习文越发狐疑。

    鹫尾指了指额头:“你爹是不是左额角处有一道旧疤,半寸来长,伤口上宽下窄?”

    “是是是!那是他以前与人对阵时被剑锋划伤留下的!你果然见过我爹爹!快说你是如何见到他的。”

    秋月在旁笑道:“我之前便说过,我这个婢子很有些本事,打探行踪这种事是手到擒来的。曹公子现在可信了?”

    鹫尾点头道:“我寻思你爹既然是苦战,必然逃不远,于是就在四下仔细寻找踪迹。果然在不远处的一间寺庙中寻到了他。”

    曹习文依然半信半疑,“可是你如何能得以与他相认?”

    鹫尾从囊中取出一物,“我见他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便取出这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所以他信了我。”

    曹习文定睛一看,“咦,我爹买给我的玉佩,何时到了你手里了?”

    “那日我与你分开前往帝都前顺手取来的,你不曾察觉罢了。”

    曹习文心想,这女人果然好身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我的玉佩。

    “你既然见到了我爹,那他可告诉你他什么时候来这里与我汇合?”

    “他说还要再等个一两日,等再风平浪静些,才好脱身出城。”

    曹习文一听还要一两日,不由闷闷不乐。

    叶茵在一旁已是说不出的高兴,她丝毫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至少人没死,曹习文便不至于太恨她了吧。

    “你也别太担心啦,曹伯父既然说了再过一两日,也是为了安全。但无论如何,马上就可以相见了不是?”

    曹习文想想也是,当下郑重地向鹫尾行了一礼。

    心头的石头暂时落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曹习文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竟是要往后倒。

    叶茵急忙扶住他道:“你已几天没合眼了,不如我扶你去里面睡一会儿罢!”

    朱芷潋忽然说了一句:“让曹公子去隔壁那间西屋歇下吧,那里安静又暖和,我们在这里说话嘈杂,休要吵到了他。”

    叶茵扶着曹习文出了门,朱芷潋与秋月对视了一眼。

    “秋月君,你也看出来了?”

    “我身边的人,自然是能看出端倪,不过陛下的观心之术真当了得,鹫尾的神情分明没有什么破绽,竟然也被看穿了。”

    “何须看……观心之术以音辨心就足以发现她是在遮掩真相了。那曹飞虎……死了?”

    鹫尾点了点头。

    “你缘何不告诉他真相?”

    鹫尾没说话,然而秋月却猜到了一二。

    “陛下,我猜想……鹫尾大约是心有戚戚,才生出些不忍。”

    苏晓尘叹道:“我也正奇怪,以舅舅的心思,老曹如何能敌。原来已遭敌手。但我不解的是,你如何将老曹额角的那道伤疤说得如此真切?”

    “因为他的首级就悬于城墙之上。夜深人静时,奴婢曾经攀上去细细查看过,所以知道脸上的疤痕。”

    一句话顿时震得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怜……

    半晌,秋月方沉声问道:“你既是细细查看了,可看出什么了?”

    “曹统领应该是死后才被割了首级。”

    苏晓尘问道:“这你如何能断定。”

    “若是割首致死,颈部伤口的血会喷涌而出,所以血凝之处会凌乱模糊得多,因失血较多,肤色也会较浅。而死后割首时,血已渐凝,刀刃切过颈部时,伤口便会清晰一些,面部的肤色会较深。另外,我还用银针在他头部各处试探了一遍,发现头皮与耳中多有肌肤破裂的痕迹。”

    “这是何意?”

    “这些破裂的伤痕不是刃器划破,而是血脉爆裂冲击所致。所以奴婢推断,曹统领应该是在受了什么强烈的撞击才致的死。”

    苏晓尘听得默默不语。

    老曹的性子他很清楚,没什么野心,没什么城府。有些小贪,却无大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笃厚之人。舅舅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暗中蛊惑利用了他。

    想起出使碧海一来一往时,老曹对他一直都客客气气照拂有加,不觉心里被揪了一把。

    他问道:“你不忍心告诉曹习文他爹的实情我也能明白,可接下去又该如何是好?你能瞒得过几日?”

    “这事奴婢先前也想了想,姑且有了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秋月似是猜到了什么,却不说破,只微笑道:“说来听听。”

    * * * * * *这几人在屋里细谈之时,郭太妃和刘太妃正在隔壁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逗着玩。

    孤寂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能体会到育儿之乐,这是俩人绝对没有想到的事。起初俩人还有些不大情愿,觉得清闲的晚年生活就这么泡汤了,后来越带孩子就越觉得乐趣无穷,犹如死水一潭的人生里忽然有了涟漪荡漾,添了不少精彩。到后来索性霸着孩子都不让那几个年轻人碰,只放心自己看着护着。

    朱芷潋瞧着二人虽然说话毒舌得很,心地却是和善,也就放心随她们抱着。

    鹫尾进屋时,老太妃们便听到了动静。鹫尾说话并没有要避开她们的意思,所以说到帝都现下情形的时候,两位太妃隔着墙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姐姐果然神机妙算,猜到帝都要出大事了呢。”

    “三十六个喷嚏,三十六位大臣,你说我这都能算是半仙了。”

    “说你胖你就喘……那我要是把辣椒面儿撒你鼻子上,是不是帝都要死一半人了?”

    “你这叫抬杠!”

    “你改名叫杠了?”

    “你才叫杠呢!先帝怎么没封你为杠妃啊?”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刚才听到他们说的没?樾王爷出来了。”

    “听见了啊,那个痴呆王爷。”

    “哼哼哼,这次姐姐可没说对。”

    “怎么?连个屎尿盆儿都不知道该怎么用的人,不是痴呆是什么?”

    “我觉着啊,他就是装的。”

    “为啥要装?”

    “装痴呆才能保命啊,谁会跟个傻子过不去。”

    “那他可不用装,天然就是痴呆。你连这都看不出,可见也痴呆。”

    “你才痴呆呢,先帝怎么没封你为呆妃呢?我说樾王爷装傻,当然是有凭据的。”

    “什么凭据?”

    “有次宫中除旧岁宫宴时,樾王爷也来了你记得不?”

    “记得,他十年也不来一次,一来就喝醉。”

    “世人都说他又痴又傻什么都不懂,可他看我的眼神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看你?怎么了?”

    “怎么说呢……就是男人看女人时那种目不能移的样子,好像看人跟看没穿衣服似的。”

    “你穿了么?”

    “我当然穿了啊!”

    “那不就行了?你怕什么。”

    “谁在跟你说穿没穿的事儿啊,我是说那樾王爷看我的眼神和素日里的那些好色之徒没什么两样,可见就是装的。”

    “我说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你是想说一个痴呆王爷看你时都变得神志清醒了?”

    “是啊。”

    “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

    “看来姐姐是比不上我美貌啊,从未体会过其中滋味,所以不信。”

    “哼,我不是没体会过,只不过我体会的和你相反,那些神志清醒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都如痴如呆了。”

    “姐姐总说自己绝世容颜,我看该改一个字才好。”

    “什么字?”

    “绝世厚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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