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尘见他已然信了七八分,当下心中大定。

    “方才师母说了,老师身子渐弱,靠着碧海的奇方需要休养,于是索性暂时栖身于碧海国与苍梧国之间的交界地域,这样一来也不容易走漏风声。现在这三国间肯秉承老师的理念的人,大多已集结在一起。譬如碧海国眼下的国中势力已一分为二,一半是朝中的那群毫无忠义助恶为虐的降臣占着太液国都,一半是以刚刚即位的四代明皇为首,陆行远和柳明嫣为辅的新一代君臣,暂居南疆。”

    “新即位的第四代明皇?”霍青林不解。

    朱玉潇插入话来,“我姐姐不幸被温兰陷害于太液城中,如今继承大统的是我碧海国的清洋公主,也是她下令命柳明嫣以鲲头舰一路护卫我和老爷,所有饮食起居一应俱全。”

    霍青林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暗忖右太师莫非是为了行假死之策时瞒过苍梧国上上下下,所以才没有动用苍梧国的一车一人,全部交由银泉公主安排。他实在想不到右太师会与碧海国的关系如此密切,尽管两国是有盟约百年,可居然能亲密到了委身相托的地步,可见彼此的信赖何等深厚。

    “师兄,碧海国内乱不断,我苍梧国也未能幸免。圣上想要东征的踏平碧海的念头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师兄不会看不透。可是圣上这样做的后果,现在也已众所周知,不正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么么?师兄以为,眼下的当务之急,还能是奇袭么?”

    “既然鲲头舰已然知晓,自然再谈不上奇袭。可是,我是吃着苍梧军俸的武人,奉的是圣上之名,领兵出征,岂能抗旨?”

    “……我知道师兄是忠义之人,然而圣上让师兄带兵奇袭是因为圣上还没察觉帝都中的形势有多严重,倘若他知晓太子已然身死,伊穆兰的八万大军已经重新集结到瀚江边,他还会让师兄分兵奇袭吗?圣上不知实情我无可奈何,难道师兄知道了实情,也还是要坚持东进吗?”

    “什么?太子殿下死了?”霍青林又是一惊。

    “师兄,太子殿下遭人暗算且先不说这些。好在如今的局面尚未脱离老师的掌控,可前提是师兄不能再看不清局势了。如若不然,莫说这奇袭之策已然被太师说破于柳明嫣,单论瀚江边的泾州国境,也难以抵御冰消之后伊穆兰人的渡江侵攻啊。”

    霍青林觉得脑中犹如被塞了一整团的麻线,千丝万缕缠绕一处全然理不出头绪来。

    他望着目光呆滞的慕云太师,不禁问道:“太师啊,学生到底该怎么做?”

    “老师的意思是,请师兄带着这五万人悄悄驻扎于泾州的南部,既不要让伊穆兰人察觉,也不要让圣上察觉。”

    “不让伊穆兰人察觉那是自然,可为何也不让圣上察觉?”

    “圣上如今一意要战,师兄若带兵回护瀚江国境,岂非成了公然抗旨?”

    “那就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圣上,然后由圣上来裁决吗?”

    “不能!”

    “为何?”

    霍青林见苏晓尘一脸难色,忽然明白过来,颤声问道:“难道说……老师已将圣上认定为好战的一派,想要与圣上分道扬镳?这如何使得!君是君,臣是臣。岂有臣背君命之理?”

    苏晓尘正色道:“现在天下只有两种人,希望太平的人,和希望不太平的人。师兄想当哪一种人?”

    霍青林显然陷入了极大的痛苦,苏晓尘的话让他实在是难以抉择。

    苏晓尘却继续问道:“再退一步说,圣上固然是仁德之君,然而在立国立本的决策上,师兄觉得是太师与圣上,谁更能深谋远虑一些?”

    这难道还消说么?霍青林无奈地摇了摇头。

    慕云氏的才智……岂能是浪得虚名,连巷中三岁小儿都能答得出来该选择谁。即便是以忠义论,霍青林也没有愚忠到将眼前的这五万大军眼睁睁送到鲲头舰炮口下做冤魂的地步。

    他单膝跪在太师的轮椅前,声泪俱下地问道:“老师……这果真是老师的意思么?是老师谋定了这一切么?”

    空气凝结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苏晓尘和朱玉潇都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

    忽然,慕云太师低头看向霍青林,那如同木像般的面孔上有了一丝微笑,接着,竟然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霍青林再难忍住,他抓住慕云太师的一只手如孩童般痛哭道:“老师为人向来心慈,又深谋远虑,学生决不敢妄自非议老师的妙策。何况学生带的是苍梧的将士,自然要以苍梧国的百姓为重,决不能让伊穆兰人过得江半步!”

    说完,向苏晓尘道:“师弟,既然是右太师的意思,我自会遵从暂时驻扎于泾州南部,谨防伊穆兰人随时来犯。但是圣上那边……”

    “师兄放心,圣上那边太师已有对策,只管交给师弟便是了。”

    霍青林还想再问,见苏晓尘胸有成竹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也罢,老师既然早有安排,我也不必多问,我这就先回船阵了。”

    他刚要转身准备下船去,苏晓尘又唤住他道:“师兄且留步。”

    霍青林扭头一看,苏晓尘捧着一样东西递过来。

    “这是……”

    “这是太师著写的《云策》,慕云兵法的精髓已全部都记载这上面了。太师担心与师兄见面时恰逢精神不济不能说话,便事先嘱托我将这兵法书卷备下,好交托于师兄。师兄若近日驻军时有空闲,不妨读一读。”

    “这……”霍青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自己来说,莫说慕云兵法贵重无比,单是这份传承已是他霍氏梦寐以求了足足两代人。

    以往他以慕云兵法传人的身份自居,最多也不过是空口一说,想不到今日起便可以此兵书正了名分,当真是喜出望外。

    霍青林看着书盒上那两个字的字迹熟悉,正是慕云佑的亲笔无疑,激动得一把捂在怀中,又似不信一般地问道:“这……果真是老师留给我的?”

    苏晓尘笑道:“自然是真,只是我比师兄近水楼台了些,便先贪着翻看了几遍,书页略有些旧损处,还望师兄莫怪。”

    “不怪不怪!”霍青林如获至宝,哪里还想得起去计较这些,口中道谢不止。他郑重地向太师叩拜了一番,这才捧着兵书下船去了。

    朱玉潇见霍青林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孩子,多亏了你能冷静应对,霍青林似乎是信了。”

    苏晓尘道:“也多亏了您肯割爱,将《云策》的书盒让出来。”

    “都是为了大局,何况你连你佑伯伯交付的兵书都舍得,我如何连个盒子都不肯让?岂不是太不明事了。只是你确定应该将你佑伯伯的一生心血托付给此人么?老爷在世时总是说,他资质平庸,恐难承衣钵。”

    “霍将军是忠义之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资质如何,我也只能是尽人事了。那《云策》我已牢记在脑中,随时可默诵,将此书交给霍将军,也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将来若能助力于我们,善莫大焉。”苏晓尘忽然想起件事来,问道:“不过我有一事奇怪,霍师兄打翻的那杯茶,看起来倒像是故意的……”

    朱玉潇笑了笑,走到轮椅前再次掀开了太师的衣袖。

    “老爷的左手虎口边上有一块朱砂印记,左太师却没有。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人知道,但霍青林与老爷相识的年头比我还多,我想着兴许这会是个破绽,于是便用胭脂……”

    “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会故意打翻茶水……原来是存了疑。还好师母料事在先,这本该是破绽的地方反倒让他信了。”

    “女人的心思,总是比你们男人细密些,我也是以防万一罢了。不过刚才左太师竟然朝霍青林点了点头,那一刻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我也很是吃惊,先前听师母说,左太师一直都只是坐着,既不看人,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没想到会在紧要时分点头。”

    “真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对了,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去见那温帝吗?”朱玉潇问道。

    “是,有些事是时候该当面和温帝挑明了,还有我舅舅的事……该面对的,终究避不过去。好在现在琉夏族人险情已解,剩下的日子里,又有霍青林的五万人马会在附近驻扎,万一伊穆兰人来侵,也有了可抵挡的力量。”

    “但我碧海国现在自保已是吃力,估计潋儿她现在也没法借什么兵力助你成事了吧?”

    “师母放心,我没有打算借用碧海的兵力。”

    “那你是打算……?”

    “我打算向温帝去借。”

    “这……这他如何能信你?你佑伯伯在世时就一直说,温帝的城府甚是深沉,绝非智亏之辈。你绝不可以小觑啊。”

    “学生怎敢小觑,他可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但是无论是谁,这世上总是躲不过趋利避害四个字。温帝只要能权衡利弊,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那你……那你千万小心。”

    “是,师母放心。”

    朱玉潇忽然脸上一红,温言道:“其实,你也不用再以师母相称,听着倒有些生分。”

    苏晓尘奇道:“那我该称师母为……?”

    “潋儿叫什么,你便叫什么吧。”

    苏晓尘这才会过意来,当下喜道:“是,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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