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程家在外面一向被称为金刀程家。

    很多人都误解为金刀指的是程家所配兵器,却不知程家人很少用刀。程家之所以被称为金刀程家,是因为出了一位被赐封镇国将军的金刀驸马,这位金刀驸马就是现在已步入垂暮之年的程老太爷。只是英雄已迟暮,昔年叱咤战场的程太爷如今也已垂垂老矣,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维持不再清醒的生命。每天的很多时候他都在沉睡,有时醒了还神志不清,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能清醒着说些理智的话,更多时候他都在胡言乱语。

    古都鲜“见”过程老太爷的很多种情况,他也是程太爷能维持至今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也与清醒时的程太爷说过话,所以对程太爷的这次会见十分奇怪。而陈良,虽然他已随同古都鲜来过几次,但受到程太爷接见,这是第一次。

    尽管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程太爷在清醒的时候头脑依然十分灵活。曾经的镇国驸马,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一个躺着床榻上的普通老头儿而已。

    “古先生,多亏有你,我的身体,才一直挺到现在啊。”程太爷半坐在床上,眼睛好像睁着,又好像闭着,“若不是老朽实在难以起身,定要好好拜一拜古先生。”

    古都鲜握着青竹,“程太爷实在过于客气。古氏一族多年来都与程家交好,程太爷的身体之前也一直由家父照料,几年前才托付到我身上,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更何况我本医者,不允许手下有病患未愈啊。”

    “呵呵,”程太爷虚弱地笑笑,“古先生年轻有为实在是古氏之幸。既然医者仁心,还望……还望古先生能善待家人。”

    这一话,连陈良也不曾料到。两人“对视”一眼。

    “古先生就不要问我何出此言了吧,古氏为何现在由您来掌家,想必二位比我更加清楚。我老了,不能管什么事,只能代替你父亲,为古氏的另外一些族人求求情。”程太爷抚着被褥直摇头,“若是前些日子,这些话我是断断不会说的,可是,如今我的身体实在太差,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所以,只盼望小辈们能多些福祉。”他说着,身体又向下滑动了一些。

    “对古先生的话,也只有此了。不知古先生是否可以,让我单独与另一位说说话呢?”

    这话又让两人愣住了。两人犹豫了一会,陈良拍拍古都鲜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外让他自己慢点走一走,然后才回到屋里。

    程家虽然是大户,但是程太爷多年行军,习惯性的让身边的东西越简单越好,所以这寝居虽大,但是并没有什么奢华装饰之物。陈良有点局促地走进来,摸摸紫竹桌椅,选了一把没有靠背的拿起来坐在程太爷床边。程太爷艰难地睁开泥泞的双眼,伸出老筋纵横的手。陈良顿了一下,把手伸了过去。程太爷紧紧握着他的手,拍了拍。但显然,这简单的动作已消耗了他大量的力气。他不得已只能重新再躺回床上,然后挣扎着坐起来。陈良不敢帮忙,他只是有点不解地看着程太爷。

    程太爷缓缓地呼吸,慢慢地开口,“阿良,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感觉,你父亲,告诉我你的存在,还是昨天的事一样啊。”因为疲惫,他不得不把一句完整的话顿开好几次来说,“我指的,不是你的那个父亲,我指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陈良困顿的表情,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你家的历史我就不讲了,没什么可讲的,这么多年过去,记得的人始终记得,不记得的人永远也是不记得,”程太爷一字一句地说,“你父亲比我年轻数岁,但却智超群雄,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他的副将,不能超越他。”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又有些沙哑,“以你的身份,这些恐怕早已知道。我叫你来,是想了一了欠陈家的情。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陈良直挺挺地坐着,“……自刎而死。”

    程太爷轻轻地摇头,“他不会自杀,又不允许自己落入奸人手里……是我亲手,砍下了他的人头,拿着献给当时前来军中的摄政王的使臣。”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意气风发年轻有为的远征大将人生中最后的也是最绝望的一刻:妻子身处敌中刚有身孕,兄弟远在他乡生死不明,义兄任人鱼肉不得翻身,多年的历练奋战到最后只变成一句违抗圣旨,收到的最近一封家书竟然是父亲的绝笔。那个年轻将领将保全军队的最后防线交给了多年出生入死的军中兄弟。程太爷仿佛看到自己闭上眼,全力挥刀出去的画面,想到如此,他不禁老眼模糊。这是他多年去不掉的心病,是他午夜梦回时无法回避的场景。

    “这恐怕很难查到吧……你和易守轩关系那么紧密,这件事你不是查了很多年吗,杀害你亲生父亲的人,以及你的身世。”程太爷斜斜地坐卧在床上,他缓了很久没有说话。

    陈良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你父亲生前和我说过,只希望你温和淳良,尊礼忠孝,与世无争。可惜,你既有此身份,恐怕已无法脱俗……”

    “您……如何知道是我?”陈良小心翼翼地问。

    “余生所言,诚不欺我。”程太爷闭着眼叹息。

    陈良默然,他记得父皇也曾经说过对于自己的期盼,恐怕这并不是巧合,“所以,确实如师父所言,我的名字来源于——”

    “你父亲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给他的结拜义兄,一来,为我证明,二来,给你名字。温和淳良,尊礼忠孝。单取一良字,希望你能生活的简单一些。”程太爷慢慢地解释,“所以你公开的名氏中,也有良。”

    倘若真如太爷所说,陈良问出数年来的心中疑惑,“多年前的兵变,是您暗中出手?”

    程太爷终于微笑,“不错,能瞒至今日也算我不白活过这么多年,”他轻咳了咳,“良儿,你的父亲,是我亲手杀死的。”当时时间紧迫,年轻的陈将军只来得及告诉程太爷,不要让他落入奸人之手。他前一刻刚接到家书说完话,摄政王的官兵后一刻就带着诏书直抵城下。在他被官兵绑走的最后一瞬,程太爷挥刀斩下将军的头颅,从此代替他成为新的将军。就是这样简单的事,程太爷却足足讲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老太爷声音变得沙哑都不自觉。陈良瞪着眼,似听非听的样子。

    “你父亲的亲笔信,很早以前,已经交给了当时的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先皇。而当时陈老丞相的家书,我病后就一直交由省池保管。你放心,我以性命担保省池绝对不会私下偷看。”程太爷无力地说着话,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阿良要一命还一命,他也没有什么怨言,甚至他之前还给家人留下遗书,告知一切并要求家人不予追究,不论是好是坏,到他这里,都应该有个了结了。

    陈良瞪着眼,不动地坐着坐了很久,久到程太爷已经坚持不住不得不躺下。

    “太爷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休息吧。陈良打扰过久,还望太爷恕罪。”陈良抱拳,起身准备离开。

    程太爷挣扎着想说些什么,被一股内力柔和地按了下去。他只看见了陈良无声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不能言明身世的年轻人的背影,如此单薄。

    古都鲜站在自己居所的屋外,他一向不喜欢呆在屋里,虽然看不见,但他依然喜欢在外面,听听风声,听听鸟叫,听听水流,只有听见声音,他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只有听见声音,他才感觉自己没有离来时的路越来越远。此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他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一个只有他能听见的脚步声。

    “阿良,你饿不饿?”古都鲜微笑着问来人。他那双朦胧的眼睛只寻到一片黑暗,耳朵却寻到了来人的声音。

    “不饿。”陈良在一旁的石桌前坐定,拿起了腰间的紫竹短箫。

    浑厚的箫声在空气中流淌蔓延。

    整个程府好像都被这带有奇特力量的箫声笼罩,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天空。箫声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壮,甚至还隐隐能听出战场的号角和死士的嘶吼。只有那么一瞬,箫声让一切都停止,让痛苦无限轮回。只有一瞬,一瞬过后,箫声停止。

    程太爷在屋内听着隐约的箫声,混沌的眼里终于留下泪来。

    一曲吹毕,陈良用力一旋,紫竹短箫顷刻间化为粉末。古都鲜听见了箫声,但他看不见,即便能感觉到沉凝的气氛,也无法辨识陈良的表情,只好焦急地沉默。

    “走吧,去找小飞,我们去吃饭。”陈良身手扶了扶古都鲜。

    另一边,前来拜见的护城将军周学卿示意王选,“找出刚才是谁吹的箫。”

    王选疑惑,他只觉得这箫声气势非常,并没有听出其他不妥。

    周将军冷笑:“你一介书生,自然不知道,这箫声让人停顿,是因为吹奏者内力浑厚,箫声满含内力,自然让人难以动弹。而且,这曲子,是军歌。在诸多地方军队里都很有名气。我想,王爷要找的人,八九不离十了。”

    王选点头,表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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