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宫,掖庭。
    一名中年太监领着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子匆匆进了一间屋子。
    太监立在屋外道:“您先换上宫服,不急的,换好了咱们再去面见娘娘。”
    “劳您稍等。”
    屋内的女人给自己换上宫中女官的服饰,自己换好后,又给孩子套上皇子伴读的衣服。
    换好衣服,两人出门,中年太监夸赞道:“都说人靠衣装,一点不错,您换了这身儿,一下子就成了宫里人,好日子可就要来了。”
    女子忙行了个万福礼,道:“我们母子初来乍到,对这宫里的规矩一知半解,往后还需张内侍多多提点……”
    她自腰带内摸出一枚银铤,递向中年太监:“一点心意,您莫推辞。”
    中年太监连连摆手道:“这哪儿成,关照您乃是齐公亲口交代的,小的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怎敢收钱。”
    女人可不管中年太监的客套话,执意将银铤塞在他怀中,道:“齐公是齐公的,我是我的,您若不肯收,我的心意可就要凉了。”
    她这么一说,那太监便不再扭捏,将银铤塞进衣襟内,嘴上说着漂亮话:“小的只盼您在娘娘们身边露了脸得了宠,莫忘了小的。”
    女人忙道:“定不会忘。”
    “那您日后若用得到小的,尽管开口。”
    “就等您这句话了。”女人道。
    两人一路穿过嘉猷门,向观云偏殿走去,期间中年太监讲了一些宫中规矩,还拐弯抹角地打探女人的底细,都被她含糊应付了过去。
    孩子牵着女人的手,只觉得这里的房子真大,回廊真长,景色真美,眼睛都不够用了。他甚至忘记了感叹,只是一路都微微张着小嘴。
    直到到了观云殿,太监示意两人在偏殿门口稍等,他进去通报,孩子才小声问母亲道:“以后咱们就住这儿?”
    母亲揪了揪孩子头顶小小的发髻,道:“巴郎喜欢这儿吗?”
    “嗯。”巴郎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母亲蹲下身,平视着巴郎,道:“那你乖乖读书,只有书读得好,才能住这里的。”
    巴郎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项重大决定,“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科举,做官,让您过上好日子。”
    进屋通报的太监出来了,冲两人招手,“闫家二娘,快来,拜见娘娘。”
    杨氏坐在前殿,看着太监将闫家这对母子引进屋,脸上露出了笑容。待闫二娘带着巴郎行过礼,杨氏冲巴郎招手道:“敦实小子,来让我瞧瞧。”
    闫二娘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巴郎便走上前去,怯怯的样子。
    杨氏自桌上的点心盘里捏起一块红绫馅饼,递给巴郎,道:“吃吧。”
    巴郎没有跟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如此尊贵的陌生人。杨氏倒有一些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给吃的总不会错。
    果然,巴郎接过红绫馅饼,只咬了一小口,就被香甜味儿折服,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一块饼。
    “慢些,别噎着了。”杨氏又递给他一块。
    巴郎却没急着接,而是自怀中掏出了一只极小极精致的拨浪鼓,递给杨氏。
    “这个……送小弟弟。”巴郎拿拨浪鼓指了指杨氏的肚子道。
    杨氏一愣,随即脸上漾出了喜悦之情。
    “你怎知道是个弟弟,说不定是妹妹呢?”
    “不是。”巴郎笃定地摇头,“舅舅和吴小哥都说了,您必要生个男孩的……到时我带他骑马射箭可好?”
    闫二娘忙将儿子拽回来,教训道:“你莫胡说八道。”
    “我没有!”草原儿郎可没那么容易被驯化,巴郎一点不惧,反驳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杨氏低头,转动着手中的拨浪鼓,拨浪鼓传出叮咚之声,声音闷闷的,因此一点也不刺耳。
    “那就借你吉言了。”杨氏对闫二娘道:“我一大早还为了你的事发愁,不知圣上要往我这儿送一对怎样的母子,现在倒放心了,这孩子,我很喜欢。”
    闫二娘忙道:“我定管好他,不叫他叨扰娘娘。”
    “无妨的,他可在观云偏殿随便走动,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至于你,冬至那天有场大祭祀,圣上要亲自祭天,各宫都忙起来了,你就做我的帮手,助我筹备祭祀之事吧。”
    “是,奴听娘娘吩咐就是了。”
    又叙了几句话,闫二娘怕杨氏困倦,忙告退,表示先带儿子安顿下来。杨氏叫来一名婢女,让婢女带两人去往住处,并嘱咐婢女带两人转转,熟悉一下宫中环境。
    一日无事,闫二娘和巴郎总算有了个尚且看不出什么危机的栖身之地。
    人虽安顿了下来,心里却总还忐忑。闫二娘记挂着弟弟闫寸的安危。
    闫寸依旧被软禁在鲁王府。
    此时,已在鲁王府滞留了好几天的卢倾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这天晚饭时,他随口对闫寸道:“鲁王好客了,不提让咱们走的事儿,若咱们没眼力见儿,也不提,就不好了吧。要不咱们明日向他告辞……”
    闫寸怕他捅娄子,道:“再待几天日,我正好有些事要跟鲁王协商,待我将事办妥,咱们一起走。”
    “哦——”
    卢倾月满脸的受宠若惊。这是啥情况啊?先是鲁王主动邀请他入府做客,接着是闫寸主动要求他陪住。
    难道这些权贵一夜之间统统擦亮了眼,看出他卢某人骨骼清奇,日后必成大器?
    闫寸可不知卢倾月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吃过饭,两人照常歇下。
    卢倾月能吃能睡,闫寸却失眠了。
    他想到了致远,若非他将致远招揽到身边做长随,那孩子此刻还在玄都观做着混吃混喝的小道士,又怎会丢了性命?
    致远的仇,鲁王需拿命来偿。
    他又想起了吴关,是吴关将致远推举给他,不知此刻吴关得又多自责。他一个人在外头,如何面对这焦头烂额的局面?
    一想到此,闫寸哪里还能睡着,他一整晚都在盘算对策,甚至想过冲出屋去,夺了暗哨的兵器,直接宰了鲁王,哪怕赔上性命也无妨。
    可他一人死不足惜,阿姊和外甥怎么办?吴关怎么办?他明目张胆杀了当今圣上的叔父,怕是要连累许多人。
    闫寸像张烙饼,在榻上翻腾到丑时快过完了,他突然听到了一串极细微的声音。
    是脚步声。人踩在屋顶的瓦片上,才能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谁?
    闫寸没动,屏住呼吸,留意着脚步声的动向。
    只听脚步声自东南而来,向西北而去。
    西北……
    卢倾月之前所住的屋子就在西北方向,不过闫寸“自投罗网”后,鲁王安排两人挪了一次住处,迁至靠近王府中央的一处屋舍,这样有利于看守。
    待脚步声消失,闫寸起身,披上一件斗篷,装作出门透气的样子,在院内缓缓踱着步。
    他知道,至少有三处暗哨正盯着他。
    偏屋是第一处,小院门房是第二处,东北方向的三层塔楼是第三处。
    偏屋与门房处的暗哨或许因为角度问题没能发现那攀屋顶的不速之客,但三层塔楼上必能看到。
    此刻,塔楼没有发出任何警示。难不速之客已结果了塔楼上的岗哨?
    闫寸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主动拍了拍偏屋暗哨的门。
    “开门!我要出去!”闫寸道。
    屋内立即传来回应:“大半夜,想挨鞭子?!”
    看来屋里的暗哨还算尽职,并没有偷偷睡觉。
    “快开门。”闫寸不依不饶道:“我有要事,需面见鲁王。”
    “明日再说。”
    闫寸不再说话,只是坚持拍打着暗哨的屋门,锲而不舍。拍门声透过寂静的夜传出很远。屋里的人有多烦,可想而知。
    但屋里的哨兵亦有自己的战术,那便是晾着闫寸,不去理他。闹一阵子,没意思,他就该回去睡觉了吧,待天亮,再好好跟他算一算帐。
    偏屋暗哨不理他,门房处的暗哨倒是受不住了。
    只见门房亮起了灯,一名身披铠甲睡眼惺忪的兵卒怒气冲冲地几步跨到闫寸身边,质问道:“你要做甚?”
    “见鲁王,我有要事向鲁王禀报。”
    “何事?”
    “我只跟鲁王说,你快打开院门。”
    “你……”那兵卒被他噎了一下。
    卢倾月也醒了,点燃了主屋的烛火,主屋窗口透出暖色的火光,虽不算亮,但在这漆黑的夜里,也足够显眼了。
    灯亮后,卢倾月披着袍子出了门。
    “怎的了?”他站在闫寸身后问道。
    不待有人回答,他就拉住了闫寸的斗篷,继续道:“闫正怕不是睡迷糊了,快回去吧,客随主便,咱们别耽误几位军爷歇息……几位,抱歉得很……”
    闫寸抬眼瞄见塔楼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斗篷从卢倾月手中拽出来,道:“你们快些开门,若耽搁了鲁王的大事,谁能负责?”
    “得了吧,”偏屋暗哨接话道:“看好你们就是哥儿几个对鲁王负责,把你们放出去才要出大事,你当哥儿几个傻的?”
    “就是。”那冲出屋的门房暗哨附和着。
    闫寸点头,大声道:“行吧,出了事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说完他自顾自回了屋,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卢倾月打着原厂道:“准是睡迷糊了,几位军爷,抱歉得很。”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处屋檐上,燕子清楚地听到了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
    他瞄了一眼来时在屋顶积雪上留下的足印,明白闫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省得他找。
    若燕子的任务是救人,这就能帮他省去许多麻烦。
    可偏不是。
    吴关一开始交代给他的任务是刺杀鲁王,后又回过味儿来,改了主意,之让他营救闫寸和卢倾月。
    燕子不干了。
    这不是忽悠人吗?他这个正牌杀手已经被吴关忽悠好几回了,这次怎么都不成。
    燕子是有私心的,哪个杀手不想成为江湖传说?杀名不见经传的对手当然没法成为传说,只有杀死重重保护下的地位显赫之人,或者杀死其他已成名的杀手,才能立威。
    鲁王的身份恰符合前者。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燕子挺像一个看多了武侠小说的中二少年。
    但这中二少年也有点心眼,他表面上答应了吴关的安排,至于真正操作的时候……呵呵,不好意思,小孩子才做选择,杀人和救人,燕子都要。
    于是,在确定了闫寸所在的方位后,燕子并没有立即赶去,而是去到了隔着一座跨院的鲁王的住处。
    鲁王的住处已能够听到闫寸得拍门和喊叫声,但这声音并没有将他吵醒,他是被一个人叫醒的。
    鲁王一睁眼,显看到一人如黑塔一般,手握五钩神飞亮银枪,吓得一咕噜从榻上翻了起来。
    张口欲喊,认出了对方身份,转而拍着胸脯道:“将军——您可吓死我了——”
    被称作将军的人问道:“你那塔楼是如何运作的?”
    “啊?”鲁王被他突然的提问搞懵了。
    “塔楼。”对方不愿重复一遍已说过的话,只挑重点又提醒了一遍。
    “那个啊。”鲁王道:“若夜间有人闹事,或偷溜入府,塔楼上就会亮起灯,以提示府内戍卫……”
    “若是闫寸闹事呢?”将军问道。
    “他闹事了?”鲁王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将军没答话,他只好继续道:“若闫寸闹事,塔楼自然也会给出提示,我之前还特意交代过,让他们多留意闫寸和卢倾月的住处。”
    将军眯了一下眼睛。
    鲁王又道:“究竟怎的了?”
    “我藏身的那处暗格,你可以进去躲着了。”将军道。
    鲁王还想再问两句,可一看对方那严肃的样子,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应承一声,躲进了墙上一处暗格。进去后一触机关,一面博古架平移,恰挡住了墙上的入口。
    鲁王前脚一进暗格,后脚就听到哐啷一声。
    “出来吧,发现你了。”将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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