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的黎波里电视台,决定在1996年3月22日距离海湾战争(百日战争)结束五周年的日子里,做一个专题节目。自从海湾战争美军占领伊拉克全境之后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来美国人在这个如同人命黑洞般的伊拉克,已经投入了太多的代价。

    克林顿总统在第一个任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宣布了激动人心的撤军计划。这让他得到了美国社会各界广泛的支持,几乎锁定了他的竞选胜局。

    至于他的竞选对手鲍勃多尔,人们对他并不十分信任。哪怕他也做出了撤军的承诺,但新总统总归要有一个熟悉政务的过程。这里面蕴含着很大的风险,如果他说了不做怎么办?如果他没有能力将撤军处理好呢?

    对于新人,选民们总是习惯用怀疑的眼光去审慎的打量他。

    而克林顿不同,苏联在他的任上解体,第一个任期美国的经济发展尚且平稳,国内各方势力都已经捋顺。而且他已经用行动证明,撤军绝不是一个为了竞选打的嘴炮,而是正在有条不紊进行的计划。

    至于说伊拉克驻军的这一坨“屎”,大家也都明白,这实在是怪不得克林顿,而是应该有国贼布什来承担这个责任。

    克林顿这个同志,本质上还是好的。

    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德黑兰的黎波里电视台的台长做出决定,要用一次精彩的专题节目,为美军“欢送”。

    无疑,这是一次有着政治色彩的任务。

    领了任务的新闻部纪录片导演法尔哈德有些愁眉不展,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伊朗作为伊拉克曾经的敌国,拍摄这个专题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讲太细的。

    比如说伊拉克为什么要入侵科威特?因为两伊战争打穷了伊拉克的国库,这个问题就需要淡化。

    然而另一方面,阿里萨达姆的存在让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民族意识都得到了强化。即使是伊朗,也承认萨达姆是一个伟大的人,萨达姆的阿里这个圣名还是霍梅尼亲自加上去的。

    其实霍梅尼想的也很清楚,给死人上尊号是没有风险的事情。而将萨达姆和伊斯兰教结合起来,更有利于争取中东世俗派和民族主义者的好感。

    在中东,这两部分人基本上就是先进生产力和政治精英阶层的全部了。

    而从这次专题节目的目的来看,显然编导的重点应该放在海湾战争本身,以及这五年来伊拉克在美军占领下发生的社会整体变迁。

    美军占领伊拉克之后,对伊拉克的几个邻国并没有多少好脸色。尤其是伊朗和叙利亚,前者夙世有仇,大家从当年伊朗革命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了。而叙利亚虽然似乎和美军无风无雨,但这五年来却从中国购买了大量的武器装备,以及美国人最忌惮的c3i系统,每年都将大批的基层军官送到中国的保定陆校受训,让cia的情报官看的一阵阵肝疼。

    叙利亚第四装甲师里有很多前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官兵,军官更是清一色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党员——顺便一提,哈菲兹阿萨德本人,正是叙利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的总书记。现在整个中东地区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都在逐渐合流,其核心就在叙利亚,领导人则是哈菲兹阿萨德。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人自然怎么看叙利亚怎么不顺眼。哪怕你什么都没做,但呼吸就已经是错。

    简单的说,就是对美占伊拉克邻居们看他都不怎么顺眼。如今美军就要滚蛋了,于是德黑兰的头头们准备拍个片子好好出一口气,痛痛快快的送瘟神。

    导演法尔哈德当然对此心知肚明,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整理一批美军的黑材料。

    但是美军在伊拉克驻军五年,早就已经攒下了一箩筐的黑材料。黑的大家都懒的再黑了,人家就是躺下去让你黑,你能黑出什么结果来?美国大兵手里的枪,可不在乎什么黑材料。

    要想做的有水准,非得黑出水平、黑出创意,黑的让美国人不得不重视才行。

    可是这样的材料,又哪有那么容易去找到?前年美国大兵在伊拉克虐俘的事情捅出来,倒是好好热闹了一阵。然后结果呢?当事人不过是调了一个岗位了事,被虐待和性侵的伊拉克俘虏,最后反而人间蒸发、不知所终。

    再找比这个材料更黑的新闻,法尔哈德实在是一筹莫展。

    就在他从会议室里对着手下们刚刚大发完了雷霆之怒,一个负责分发文件的女性办公室文员小心翼翼的敲响了会议室的大门,向他报告。

    “法尔哈德先生,门外有一个年轻人找您。他说他有你感兴趣的东西,是艾哈迪先生介绍过来的。”

    “艾哈迪?这个年轻人是个叙利亚人吗?”

    “不,他说他是伊拉克人。”

    女文员想了想,补充道:“是在伊朗科学技术大学学习的学生。”

    “好吧,那我就见一见他。”

    伊朗科学技术大学的大学生,这个身份至少说明他不会是什么哗众取宠、浪费别人时间的家伙。

    法尔哈德让人整理了一间会客室,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伊拉克年轻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瘦弱,但是眼睛很大、睫毛浓密,看起来再长大一些、强壮一些会是个帅小伙。不过现在嘛,还是一个毛头小子。

    “您好,法尔哈德先生。我是海德尔努扎德,我听说您在制作一期关于海湾战争的专题节目。我有些东西,希望能给您看一看。”

    海德尔,也就是这个伊拉克年轻人,自顾自的说道。他的样子有些拘谨和内向,神态还留着从小地方来的那种谨小慎微。

    不等法尔哈德回话,他便自顾自的将肩上的背包拿下来,然后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

    法尔哈德刚想说话,忽然停住了。他见过很多人,像海德尔这样的年轻人更是数不胜数,对他们的心理活动通过面部表情就能读出一二。

    海德尔并不是一个城府深厚的人,法尔哈德轻易的读懂了他的心理。

    虔诚。

    海德尔对自己手里的东西,充满了虔诚的情绪。

    他的面部表情肃然,目光微微低垂。双手稳健有力,但动作小心缓慢,身体一动不动,呼吸绵长。

    海德尔首先捧出来的,是用一个头巾包裹起来的一撮泥土。泥土呈现出灰黄色,但中间有些泥土,似乎又带了一点红褐色,不知道是沾染到了什么液体。

    第二个捧出来的物品,是一份书稿?也许是一份书稿。法尔哈德有些不确定,它大概有六十多页,前面一半是清一色泛黄的打印纸。后面则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纸,其中包括有带横纹的信纸、方格的数学验算纸,以及一张催收税款的账单。在它最后的几页里,甚至还有印着英文字母的传单,传单上印刷的正是萨达姆的头像。

    最后则是一个破旧的walkman录音机,这东西自从新科公司推出mp3之后早就已经停产,现在能买到的都是二手的旧货。

    “孩子,看起来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法尔哈德敏锐的目光打量着这三样东西,心下猜测着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这不是关于我的故事。”

    海德尔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说道。

    “要想了解它们背后的故事,得从五年前说起。”

    海德尔轻轻按下了walkman的播放键,首先响起的是一阵磁带扭曲的嘈杂电子音与沉默,直到十几秒种之后才逐渐有了正常的声音。

    那是有些低沉的突突声,仔细听,它的细节周而复始,是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不断搅动。

    这是直升机的螺旋桨!

    老道的法尔哈德,分辨出了声音来源。

    而于此同时,海德尔也开始讲述起,这些东西背后的故事。

    ……

    孤灯如豆。

    以美国人为首的多国部队对伊拉克的各种基础设施进行了狂轰滥炸,这个村子里的电力早已经被切断了。

    人们又点起了这种油灯,即使是这种原始的玩意,现在也无法满足很多人的需求。萨达姆揉了揉眼睛,手中的钢笔又在这张传单的背面写下了一段文字。

    这种对萨达姆的通缉令现在是整个伊拉克最常见的印刷物,基本可以保证每一个伊拉克人都能分配上一两张的样子。

    在这个小村庄隐蔽养伤已经有半个月了,他一直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就是不知道美国人是想活捉自己,还是想直接把他干脆的炸死。所以他这些日子一直奋笔疾书,把这些年从政的经验教训和对伊拉克未来的思考都写了下来。

    时间已经不早,在旁边陪着他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正准备再写一段就休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天空中隐隐传来旋翼斩破空气的声音。

    一个缠着碎花头巾的伊拉克老太太慌慌张张的推门闯了进来,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妇女们没有穿黑罩袍的习惯。老太太一脸惊恐的表情,一看就吓坏了。

    她大声的呼喊着:“快,快走啊,总统先生,美国人!美国人!”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啊,萨达姆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从容的站了起来。他把手里的书稿递给老太太,又把手里的钢笔送给被吓醒的小男孩。

    “把这个交给复兴社会党的党员们。孩子,钢笔送给你,努力学习,伊拉克的未来靠你们了。好了,赶紧从地道离开!很危险,不要出来!”

    说完,他拿出一把手枪,拉动枪栓上膛。接着仔细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直升机旋翼的风动着他的头发和衣襟,探照灯的光芒照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挡了一下光线,对面就一片咔嚓的枪机声,还有声嘶力竭的“handsup!”。

    “孩子们,你们是来杀我的吗。”萨达姆的英文水平很好,他确信对方听的懂,“那么,我问一句,我犯了什么罪要让你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来杀我呢?”

    “因为你是罪犯,侩子手,骗子,独裁者!”一个声音有些僵硬的回答,其实他不应该回答的。

    “那么孩子,你能把你的手放在圣经上,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吗!”这次没人回答了,只有一个压抑“闭嘴”和同时传来的枪托声。

    萨达姆无声的笑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大声的说了一句。

    “没有侵略者能审判我!”

    说完,从容举枪,冲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第二天,当太阳的光芒撕破夜空的时候,在地道中躲藏了一夜的老妇人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

    自家的房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屋门前不远的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老妇人无声的哭了,她跪在地上,膝行过去,双手摊开,伏在地上叩首。

    然后她扯下自己的头巾,小心翼翼的将那一滩染满了血迹的土捧到自己的头巾里,包好。然后放进怀里,和萨达姆的书稿一起。

    ……

    伴随着海德尔的故事,录音机里不知第几次的重复播放已经又接近了尾声。

    可能是因为麦克风朝向和距离的关系,这段录音显得有些不清楚。

    不过在音频的后半段,录音者好像匍匐着拿回了掉在地上的录音机,并且把麦克风重新指向了萨达姆的方向,声音变得清晰了许多。

    “……在圣经上,再说一遍吗?”

    “住嘴!你这个狗娘养的!”

    (枪托猛砸声)

    (连续的子弹上膛声)

    “独裁者!放下武器!我命令你放下武器!”

    ……“没有侵略者能审判我!”

    (阿拉伯语)

    “没有,任何侵略者能审判我……”

    (英语)

    嘭!一声枪响,法尔哈德身躯一震,他不需要判断,就知道这是手枪子弹激发的声音。紧接着是阵噼里啪啦如同炒豆般的声音,录音者的附近传来了瓦罐碎裂和细小物件破空的声音,然后炒豆声很快就停止了下来。

    接着外面便传来了美军指挥官的喝骂声:“谁让你们开火的!”

    “头儿要活的!”

    (皮靴踹人声)

    “现在他死了,怎么办?”

    沉默(手枪子弹射击声)。

    “听着,萨达姆在最后试图反抗抓捕……”

    咔擦!声音在这里断掉了。

    录音带停止了播放,而法尔哈德这个平常以冷酷著称的纪录片导演,不知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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