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酒肆内,三三两两的食客已然散去。

    周五收拾了一番残羹冷炙,碗碟桌椅,又看到了坐在角落侧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

    “裴兄弟,后院我浑家已将两间客房收拾妥帖了,厨房也烧了热水。”

    “辛苦周五哥了。”裴楚笑着站起身,拱手行礼。

    “哪里当得起辛苦,裴兄弟今日能够为我杭家集的人掠阵,大仁大义,我周五感激不尽。”

    其他人或许没有留意,但周五看得分明,今日裴楚从他手中抢过刀,毅然决然从出去要与山贼厮斗的胆气,他是无比佩服的。

    他不过是一个开酒肆的店家,往日里店内即便有人酒后闹事之类的,也就一些小事。

    唯独今天那阵仗,着实吓得他两股战战,站立不稳。

    因此对于裴楚挺身而出的印象,却比后来看到狄五斗发威还要深刻。

    说着又带着些许歉意道,“我这酒肆虽然卖些吃食,但不常住店,屋舍简陋,还请裴兄弟将就一二,莫要嫌弃。”

    “周五哥说哪里的话,我们师兄弟是风餐露宿惯了的,能有处安身就求之不得了。”

    裴楚连忙摇头,又轻拍了拍桌子,看着趴在木桌上,正假装拿着个小本子画画写写的陈素,“听到了,今天就到这吧。”

    “哦。”

    陈素看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毛笔,眼角偷偷抬起瞥了眼裴楚,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裴楚看破不说破,这小伎俩都是曾经玩剩下的,只是道:“收拾好东西,然后去洗澡睡觉。”

    “嘻嘻——”陈素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却再绷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快速收拾好东西,朝着后面跑去。

    看着陈素掉头进了后院,裴楚无声地吐了口气。

    带着陈素离开杨浦县,他内心偶尔也会有几分悔意。一来辛苦,二来危险,又有诸多不便。

    只是经历过虎媪和杨浦县的疫鬼之乱,他已然明白这世间,不论是乡村城镇,恐怕都没有乐土。

    既然如此,便也就这样吧。

    “那不知裴兄弟离了杭家集外,又要去哪里?”

    周五起了几分谈兴,先前一直照顾着酒肆内的生意,插不上话,这会歇了下来,对裴楚有大有好感,继续攀谈起来。

    说起这个,裴楚微微露出几丝惘然,顿了顿,才接着道,“一路走走看看,行万里路。周五哥也知,我是有度牒的道士,家师常说,世道不靖,我辈修道人也难独善其身。”

    裴楚这么一说,周五倒没觉得太意外,是一下就明白了。道人打扮,行走江湖,自然不外乎是抓妖除魔之类的事情。

    点点头道:“这世道确实一日坏过一日,我在这店中也常听些离奇怪异事,就需有高人们看看。”

    裴楚笑了笑,倒没继续说自身有什么能耐。

    离了杨浦县,他心里的念头其实也是简单,既然得了无字书的道术传承,总不能负了这番际遇。

    做不来蝇营狗苟独善其身,那就仗剑高歌,扫荡世间不平。

    “店家,店家……”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门外不知何时走进来了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相貌粗鲁,恶行恶相。

    一进门就大吼不停:“店家,有好酒好肉都给我端上来。”

    “这是哪里来的军汉?”

    裴楚一看这人走进门,心头升起了一丝疑问。

    这杭家集其实就是一处大庄子,乡民都围绕着此地大户杭家讨生活,有枪棒的家丁护院,但军汉之流至少也要是在县府才会出现。

    正在裴楚疑惑间,一旁的周五已经迎了上去,小心翼翼道:“客人,我这店业已打烊,若要吃饭烦请你去别家看看。”

    这军汉找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坐下,不耐烦道:“老爷走了好几条街,都关了门,只有你这店还开着。”

    “换做往常,我这店也关门了,只是今日客人们高兴,才耽误许久。”周五解释了一句。

    “休要再啰嗦,你这店家还怕老爷不给你银钱不成?”

    军汉似乎动了几分怒意,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雪花银,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

    周五看着眼睛顿时一亮,他为人虽然良善,但到底还是个做生意的,见了这么一块银子,还是动了心。当下又道:“白日客人多,只怕是厨下没剩余什么东西,怠慢了客人。”

    军汉摆了摆手,将那块银子抓起直接扔到了周五怀里,不耐烦道:“老爷命苦,吃完了还要赶路,有什么吃食,不论荤素都给我上一些。若有好酒,再打上几角。”

    “是是是。”周五得了那锭银两,喜上眉梢,转身就要去厨下准备。

    又听那军汉说道:“你这破店,忒地节俭,老爷眼神不好,再弄些香烛来点上。”

    裴楚在旁边看着古怪,走到桌前拱手与这军汉攀谈,“不知这位军大哥从哪里来?”

    这军汉淡淡瞥了眼裴楚,轻哼一声,“老爷的事与你何干?”

    “裴兄弟,还先请去后院歇息。”

    周五刚要转身离去,听着军汉口气不佳,急忙上前扯住裴楚,怕起了冲突。

    裴楚笑了笑,倒没把军汉的话放在心上,见对方虽神色冷淡,也不像是闹事的,转身冲着周五点点头,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是左右两进的小院,左侧是周五自家住着,右侧则偶尔充作客房。

    裴楚到了右侧的院子,看到大黑马正拴在院中,马槽上有干草伴着些许黄豆之类的作料还未吃净,看得出周五将大黑马照料得颇好。

    又到旁边的房间看了一眼,陈素到底年幼,路上奔波辛苦,这时候洗漱完已然睡下。

    裴楚便又去厨下打了些热水,简单的梳洗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家的房间。

    房间内隐隐透着几许久不住人的霉味,只是床褥都是干净的,裴楚来这个世界早习惯了各种恶劣的生活条件,现在这算是好的,也不讲究。

    坐到了桌前,依着每日的习惯,拿出了无字书,温习起符箓画法和几门道术的口诀。又将《三洞正法》诵读了几遍,默默感应了一下手上已然有些法力盘旋的劳宫穴穴窍。

    做完了这些“功课”之后,裴楚不经意地又翻到了无字书的第八页,双眼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无字书第八页的空白的页面上,不知何时有多出了一些文字符篆。

    这些时日里,不论裴楚画符治病还是铲除山贼,乃至于今天这样双方人马的阵仗,算起来也算遇到了不少事,但无字书一直没有再显现出文字。

    不想这会儿,无字书上却突然有了反应。

    裴楚细细看下去,只见书页上写着的是一门名为“目知鬼神”的道术。

    “用砂画天眼符,念咒焚灭,伴清水吞服,能见水中物,能见鬼神。”

    “开天目咒:神符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在咒文之后,伴着的是一张“开天眼符”的符箓。

    “目知鬼神,这门道术突然出现,是代表我遇到了鬼物?”

    裴楚看了眼房间左右,有过之前“解镇压法”的出现,他知道无字书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虽还不完全确定无字书出现的道术的缘由是什么,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心中的推测已经多少差不离,无字书出现的每一门道术,要么和他遇到的怪异事相关,要么就是他遭受生死危机之后,给出的一些对应解法。

    现在突然出现“目知鬼神”这门道术,就代表着他肯定遇见了。

    “是那个军汉!”

    裴楚倏然站起身,已经想到了这门道术出现的原因。几步出了门,朝着前面的酒肆大堂跑去。

    大堂内,一张木桌前,两根蜡烛已经烧到了末端,烛火摇曳,一桌酒菜铺开摆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

    裴楚又看到周五正靠在柜台上打着瞌睡,伸手轻轻将他摇醒。

    “裴兄弟,你还未睡呢?”

    周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裴楚问了一句,跟着又看到那桌酒菜前,空无一人,登时咦了一声,“那位客人呢?”

    裴楚摇了摇头,说道:“周五哥,你先把方才那军汉给你的银子拿出来。”

    周五不明其意,但还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先前的那锭银子,低头一看,哎呀一声大叫了起来,直接扔在了地上。

    方才那锭银子,赫然变成了一块石头。

    “裴兄弟,这这这……”周五惊得说不出话来,额角隐隐有冷汗冒出。

    其实方才裴楚能察觉到这军汉的不对,周五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杭家集白日里遭了山贼袭扰,早已关闭了门户,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行人。

    只是财迷人眼,周五心中的警醒,早丢到了一边。

    “周五哥无需担心,大约就是个过路的。”

    裴楚出身安抚了周五一句,双目看向店外,一时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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