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

    一慢两快三声梆子打过了三更天。

    卜知坊中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枯叶从树梢剥落的细微脆响,几道黑影鱼贯而入,身手利落干净,他们左右张望一下,确认无人之后才谨慎的踏入卜知坊的院墙之中。

    “来了吗?”

    一声似近似远的疑问,火光点亮方寸之地,房顶上垂腿坐着一个浪荡不羁的年轻姑娘。

    她将手里的火把轻轻一扫,躲在黑暗中的人无所遁形,一把□□,一个酒葫芦,她笑的微微眯了眼睛。

    “是她?”

    领头的似乎认识洛叶,他退后一步,随他而来的另外四人便成包围状拔身而起,齐齐攻向屋檐上的姑娘。

    银枪似破开了晦暗的月光,酒倾天地,洛叶打了个哈欠,懒散的性子如蚕茧般褪去,寒风中凛凛一个人物,高傲冷漠的很。

    首当其冲的是个皮球一般圆滚却轻盈的男人,他的双刀贴着洛叶的面门滑下,也不见这姑娘如何退避,但纵使刀锋绵密如春雨,也是沾不上洛叶的发丝衣袂。

    而那蛟龙一般的枪杆抵在他的胸膛中间,软绵绵竟似毫无力道,男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欲嘲笑两句,忽觉气血翻涌,四肢百骸无不麻木僵硬,已近生死边缘。

    他开始庆幸自己身边还有朋友,如果不是他们将自己一拉,那晃眼而来的一枪便要直直的扎进心窝处了。

    “苗刀许七先生的成名技,你用起来还差了六分火候。许七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只可惜二弟子朱团圆却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一语道破师承与身份,朱团圆呕出一口鲜血,扶墙喘息,一双赤目中是毫不留情的杀机。

    “朱团圆另有三位结拜兄妹,你是华莹莹。”

    峨眉刺灵巧穿梭,华莹莹的武功稀松平常,但这一手缠人的轻功绝技却叫人叹服,连洛叶也吃了一惊,笑道:“你比朱团圆有趣。”

    华莹莹拖住洛叶的攻势,另有一人提剑而上,剑势走的是君子正风,难得的潇洒流畅,他怕是四人当中实力最高深也最懂得审时度势的,双方兵刃甫一交接,他便退开一丈开外,方才的意气风发都散了去,眼神说不出的颓唐与不甘。

    “老大商原,天赋不高却后天努力,只是……妒贤嫉能,毒杀数十同门,可惜啊。”

    枪在手中“嗡嗡”作响,洛叶眯了一下眼睛,反手勾上酒葫芦,她这毛病改不了了,千军万马当中也要喝个酒饱,桂花酿的清香飘然而去,她不舍的舔了舔瓶塞。

    “敢问姑娘名姓,师承与……芳龄?”商原斜剑立在院墙上,一丝血线顺剑身汇聚,脸色煞白。

    他阻下了还欲再战的其他三人,嘶哑着嗓子摇了摇头,“我们与她……差太远了。”

    江湖中练武,绝不是任何年纪都能成事的,商原问洛叶,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差了多少,他这一生执着于天赋,几乎成了魔障。华莹莹担忧的看了他一眼,默然地退了回去。

    “师承不可说,在下洛叶,小辈而已,上月刚刚年满十七。”

    “呕……”商原蓦然的喷出一口鲜血,眼中渐有疯狂之色,念念叨叨着一句:“十七哈哈哈……十七……才十七……哈哈哈哈”

    “大哥!”华莹莹忙将他搀扶住了,这份关怀看在落叶眼里,也只得叹了口气,叛出师门,带着一身绝学屈居人下,不过为了这一个情字罢了。

    洛叶没有进逼,她往房顶上一坐,看着那四人往外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

    朱团圆经脉受创,运功则如蚁蚀心,生不如死,而商原受此打击,一气走岔,十之八九下半辈子都要浑浑噩噩了,至于老四黎木生,梁上君子无大奸大恶,洛叶本也不想和他动手。

    “对了……我今年到底多大了来着?”

    洛叶一手捧着葫芦,一手掐来掐去,可怜商原竟被句信口诌来的谎话气吐了血。

    潜入萧竹音房中的黑衣人已经不算是洛叶的猎物了,更何况洛叶对萧竹音也有信心,这么一个半夜飞来杀人灭口的蠢货,卜知坊中任何一个长着脑袋的都能折腾死他。

    “是副堡主吧?”

    娴静如萧竹音,好动如洛叶,都喜欢在这种寂静的黑暗中说上这么一句话,只唬的那黑衣人一个激灵。

    寒山堡的副堡主名唤罗佑,是个实诚心眼的汉子,这一生千不该万不该欠上吴冬岭一份恩情,他既不会算计,亦不会背叛,是把天生好用的刀。

    这些年里,罗佑只听从吴冬岭一个人的命令,手上也是血迹斑斑,灭门屠户的事并未少做,助纣为虐,一体同罪。

    “副堡主来世做个聪明人吧……”

    萧竹音的话音刚落,罗佑便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芒,彻骨的冰冷从喉咙口溢了出来,他的面前刚刚亮起了一点烛火,那点烛火在青衣女子的手中,风一吹,摇摇晃晃。

    罗佑缓缓跪倒,大好头颅滚落脚下,齐齐一个碗大创口,鲜血汩汩,直漫到了萧竹音的脚下。

    这间房被称为饕餮,机关七十二道,陷阱三十六重,吃的是血肉,吐得是白骨。

    萧竹音微微地叹了口气。

    “坊主,这人头我去送吧?”

    洛叶不知何时趴在了窗户口,她看出了萧竹音的惋惜,便歪着头,有一句没一句的同萧竹音说话,“你别太往心上去。”

    萧竹音笑了笑,“他们杀人灭口,无勇无谋,我并没有……”

    “你有,”洛叶举着酒葫芦,露出的半张脸上少有的认真,“你多情我寡义,所以你动脑子,我杀人,这样很好,为了你自己,不要改变。”

    她风一样飘入屋内,拎起血污中的人头,又风一样的飘远了。

    “嗨,坊主,等我回来奖我三坛桂花酿呗,我的酒葫芦又空了。”

    “哈……”萧竹音无奈,她不算是个完全的江湖人,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虽也见过不少,但要释怀又谈何容易。她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冷漠的人,纵使挂怀,也只在这一时半刻罢了。

    “堡主堡主!”

    一大清早的,吴冬岭就被人吵醒了。

    年轻的弟子蓬头垢面的捧着一封信闯进卧室内,结结巴巴的指着外面道:“堡主……人……人头……还有……人”

    吴冬岭心中一跳,慌忙中也不知穿鞋,随意照了件白褂子就下床来看那封染了血的信,这信贵重,值两箱黄金。

    信是萧竹音早就写好了的,笔笔追录着黄金的来历,吴冬岭越看越心惊,一张本就惨白的脸染着冷汗,显得更加病态。

    “送信的人呢!”

    吴冬岭急声问。

    “在……在大门梁上。”

    洛叶喜欢高处,高处近天,偌大一片江山装进眼里,喝起酒来才豪气。

    寒山堡的大门足够高,足够气派,这么大块的汉白玉雕成柱子,洛叶往上面一躺,感觉自己财大气粗,下面有不少人拿着扫帚或梯子想驱赶她,洛叶躺了半天,也只等到他们爬了一半。

    吴冬岭赶来了。

    “嚯,这也太狼狈了”,洛叶心说,面上却还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等吴冬岭靠近了才略微端正一下坐姿。

    “堡主,你毁约在先,卜知坊要回礼了。”

    吴冬岭仰头看着洛叶,这堂皇富丽的大门上除了乞丐一般的洛叶外,还有一颗人头,孤零零的安放在“情义千秋”的牌匾上面,那是罗佑,寒山堡的刀。

    “不……不可能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吴冬岭抹了一把冷汗,“难道是罗佑哪里得罪了卜知坊?”

    “唉……”洛叶叹了口气,她心里明镜似得,但有时候真相说出来利人不利己,她是懒又不是蠢,只摆了摆手,吆喝吴冬岭离开,“今天日中吧,你们寒山堡就要易主了,堡主别说卜知坊绝情,话提前说了,堡主趁现在快逃还来得及。”

    “卜知坊也对我寒山堡有……”

    “没兴趣,”洛叶轻飘飘的打断他的话,人似只短线的风筝忽然坠落,离地一丈时借了秋风之力滑翔而去,“卜知坊事多,买卖至今日止,以后寒山堡的事情不闻不问。”

    “少侠!少侠!”

    吴冬岭追在她的身后连喊两声,却转眼就失去了洛叶的踪迹,堡里突然大乱,有人冲出来大喊。

    “大当家的活过来了,大当家的活过来了……”

    吴冬岭如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凉水,怔怔地茫然起来。

    “堡主堡主,千山门门主说接到了卜知坊一封书信,正在山下骂您贪得无厌,卑鄙无耻……”

    “堡主,峨眉掌门也……”

    “燕山六侠来了,说要铲除祸害……”

    嘈杂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将吴冬岭淹没,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做好的陷阱里,罗佑的死,周随成的复活都在针对他,他是想杀萧竹音灭口……但计划安排在周随成下葬后。

    萧竹音只用了一个小小的手段,便将整个寒山堡握在了手心里,吴冬岭看着向自己行来的周随成,通体冰冷,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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