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卑躬屈膝,就算阮七有天大的脾气,此时也只得连叹三声“罢罢罢”。

    他将洛叶的脉扶在手中,这姑娘,遍体生凉,身子一直颤抖着,骨血却热的像火烧。阮七探看过脉象,又一言不发的检视洛叶脚跟的伤口,萧子衿正打算问问,却见这老先生猛然将手边的水杯掷到地上。

    声音之大之突然,把个身经百战的萧子衿都吓得一愣,他滚在喉咙里的话“咳”了一声,又给吞回去了。

    “是谁造的孽!”阮七平素冷漠,却也很少上火,但此时轰的炸了开来,真怕他一把药下在空气里,把村屠了。

    “完颜有晴。”

    只有洛江流不怕他,两个人对视一眼,满目的仇火恨光,这么下去非得连成一线,把完颜有晴碎尸万段不可。

    萧子衿为大局着想,只能硬着头皮站到两人之间,提醒阮七道,“老先生……还有得救吗?”

    “有有有,”阮七咬着牙,“如此大量的失血受寒,日后必然留下祸根,你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他伸手欲拍洛叶的脑袋瓜,半途却又没舍得,只狠狠的瞪了昏迷中的人一眼,“我真是欠了你们师徒的。”

    “你,把她的牙关掰开,你,去烧点热水,还有你,你,你,去搬点酒来,越醉人的越好!”

    在阮七的吩咐下,挤了满屋子的人们立马行动起来。

    萧子衿小心翼翼的托住洛叶的头,用手捏着她的脸,阮七从药箱地下掏出个金丝边的盒子,一看就是价值连城。

    盒子千金难买,里面的药丸更是起死回生。阮七自唐须臾逝后,日夜研究,这么多年也只做出一颗来。

    老先生一边惋惜的摇着头,悲叹着“我这颗救命丹啊”,一边毫不犹豫的塞进了洛叶的嘴里,温水化开,辅以萧子衿的内力舒筋活络,这药起效极快。

    洛叶被噩梦魇住,这时方才挣脱了桎梏,她的一双大眼睛睁出一点缝隙,“嘿嘿嘿嘿”的傻笑,“好久不见啊……萧公子。”

    因失血,缺水,高烧而沙哑不堪的喉咙里冒出这么句话,萧子衿却没舍得骂她,他只跟着笑了笑,轻声回答,“是啊,好久不见。”

    “哼……”阮七把个浸透了药汤的湿毛巾丢在萧子衿的脸上,冷笑道,“将她臂上的伤口擦好涂药。”

    嘱咐完,阮七又将叠好的毛巾塞进洛叶的嘴里,“咬着,我给你续筋。”

    “呜……”洛叶乖乖的点了点头,她想瑟缩一下,奈何腿架子被卡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阮七拿好酒冲小刀。

    “你外面的皮已经要结痂了,但是里面的筋还断着,没处理好,大概都是脓水,”阮七小心翼翼的将整个外皮再剥开,血水与脓泡用小碗接了,递给打下手的小姑娘,楚小冬哽咽着一碗一碗的往外倒。

    洛叶欲哭无泪,怎么这救人的比害人的还能折腾。断脚筋时,那是一瞬间的生不如死,续脚筋时,却是时时刻刻的生不如死啊。

    “呜呜……”洛叶扭着身子,试图躲过这帮阎王的摧残,奈何上头有萧公子压着肩膀,下面有楚小冬摁着膝盖,中间还有亲大哥钳着腰腹。

    “下面会更疼,实在没办法就打晕她吧。”

    阮七拿酒洗了手,指头抠进血肉里,将那已经后缩了的经脉拉出来。

    洛叶呜呜咽咽的喊了一声“疼疼疼”,便再没了动静。

    “阮先生,阮先生!”

    萧子衿急了,“你那药管不管用啊!”

    “臭小子!”阮七凑过去让楚小冬擦了擦冷汗,他手上还捏着细弱的血管,心疼洛叶遭的罪,却也不得不让她遭这个罪,“我那药救命,但是不止疼,待会儿洛丫头恐怕还会疼的醒过来,你想办法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

    “啊?”

    萧子衿戳了戳洛叶软乎乎的腮帮子,他忽然道,“不治了不治了!她要报什么仇,我都给打瘫痪了揪过来,她要申什么冤,我就将状纸递到狗皇帝眼前去!这么遭罪,不治了不治了。”

    “……治。”说话的是洛江流,“否则白受罪。”

    “……”

    萧子衿沉了脸,他一腔火气没处去,连眸色都为之一暗。

    “少主真动气了……”月娘抖了抖,“好可怕。”

    正当里面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萧竹音终于到了。

    她没进去,只在外面等,一碗一碗的血水倾倒在门口,小陶儿越看越烦心,干脆翻上了房顶,掀了瓦片往里瞧。

    “坊主……”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姑娘蹲在高处,她的眼泪倾盆大雨一样,哭得久了,还打起嗝来,“坊主为什么不快点救人……洛姐姐她……哇……”

    萧竹音没说话,她自认能将洛叶救回来,也自认能将人救完整,但让洛叶被完颜有晴所抓,却也全在算计当中。

    她要逼得萧子衿退无可退,逼得魔教东山再起……洛叶,不过局中棋。

    “来了多久啦?”阮七倚在门上擦手,“人在里面,已经挨过那一阵了,正在嚎,你不进来看看?”

    萧竹音摇了摇头,“她……还好么?”

    “好好好,差一点归西。”老先生说着,忒不明白的瞧了瞧这帮年轻人,“世事本多险恶,坏人那么多,为何偏和自己过不去?”

    “哈……”萧竹音轻笑,她对阮七福了一福,道,“老先生辛苦,暂且休息休息吧。”

    房里,洛叶苦哈哈的对着一整海碗的黑色汤汁,这是阮七吩咐人刚熬好的,续完经脉之后再喝,能更快地养好身子。

    她现在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像只砧板上的死鱼,眼看着那碗到了跟前,连逃都逃不掉。

    “不喝!”洛叶撇过脸去,被人疼的感觉美似腾云驾雾,她好开心的梗着脖子耍脾气,反正现在受不了一拳一脚,自然没人敢打她。

    “阮先生……”洛江流也不劝她,只对着门这么一喊,唬的洛叶赶忙埋头牛饮。

    她这辈子大概与大夫犯冲,遇到医术一般的,便轻伤,遇到医术高超的,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与阮七,以后能不见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精神不济就再睡一会儿,不要逞强。”

    洛江流替她盖好被子,洛叶迷迷糊糊的傻笑,这副样子,好像智商也给疼掉了,流个口水就是痴呆儿。

    房间中除了洛叶,空无一人。

    前一天还生死未卜,身陷囹圄,现在却安心的陷在被窝当中,洛叶闭上了眼睛。既然没有方才那么疼了,那她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想法,也就该捋一捋了。

    好酒者,未必不能醒,蠢笨者,未必不能思,洛叶的脾气,要么信,绝不生疑,要么疑,绝不再信。

    她惯常拿嬉笑的外表掩藏心思,倘若在昆仑,师尊定能一眼识破,但现在在临安,纵使亲生的兄长,也不够了解她。

    “是醒的吧……”良久,嗅到一股轻轻桂花香,她虽未睡,却也不愿睁眼。说来可笑,江海湖泊中一片孑然落叶,居然也有不想面对的人。

    “从萧子衿出现在临安时,就是我动的手脚。”

    这人自顾自的说着,“你与周随成交手,我让人引他观战,他必起疑。”

    “萧子衿起疑后,既想跟踪你,又想入卜知坊探知真相,千方百计让我欠他情,我便让白叔将我绑架,单方面的暴露萧子衿的身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人说着,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你被关入衙门,他与衙门为敌,而你身上的秘密,又让他与圣贤庄为敌。”

    “可是,光这样并无用处,魔教的人已经心存安逸,扎根此处,若不将这里毁了,永远没有重建的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再被抓一次。”

    洛叶终于睁开了眼,她呆呆的看着萧竹音,苦笑了一声,“坊主,我救过你的命啊!”

    “……是,你救过我的命。”萧竹音低垂着眼睛,“但我是个生意人啊,小洛叶……”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追溯到这里?”洛叶问。

    “阮七先生说,敷在你脚踝上的金疮药有异香,之前全被血腥盖住了……”

    “好了……”洛叶打断她,“坊主……你先出去吧。”

    萧竹音没再说什么,她转身而去,手自外头覆在门缝上,额头相抵,她的身后,站着佩剑带刀的少年公子。

    “你都猜到啦?”萧竹音没回头。

    “是……自你将我的身份泄出后,我便一直旁观,乐见其成……”萧子衿道,“不染魔教的想法自那刻起就已粉碎,招了这么大的仇恨,我一个人报不了仇,还不如顺着你的计划,来个背水一战呢。”

    “哈……”扶在门上的人慢慢转过身来,“萧子衿,你和我一样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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