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仁府济阴城,因为秋收的缘故,济河上特别热闹,一艘艘大小船只,顺着河而来,从四面八方将粮食运到了济阴城。
    济阴城中的郭记粮铺前,已经挤满了人。
    “怎么又降价了,昨日还是一石八百文,今日怎么就变成七百六十文了?”
    “正是,好没道理,就是听闻这家粮铺收粮,价格更胜过乡里,我才赶了百里地,将粮送到这里,为的不过是多换得几吊钱,如今却还不如乡里!”
    “你们乡里收粮价格多少?”
    “唉,莫提莫提,七百五十文,比这里还不如!”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岳飞东张西望,想要看到这些百姓们的面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并没有让这些百姓觉得喜悦,有的只是发愁。
    这还是收得粮食的农家,那些没有收获粮食的呢?
    “出来了出来了,掌柜出来了……这是做什么,怎么又降了,七百五十文,和我乡里一般了?”
    “掌柜的,你可不能如此黑心肠!”
    出来擦去粉笔写的每石七百六十文中的六字,改成五字之后,那掌柜的起身,向周围淡淡地扫了一眼:“嫌我收粮的价格便宜了,只管运到肯出高价的地方卖去,我不拦你们!”
    只一句话,就将众农民都震住,叫嚷声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出来道:“掌柜的,实在是价格太低了,几日间,这收粮的价格都掉了一百余文……原本多收几石粮,还想着为家里扯两块棉布的……”
    “休要和俺说这个,你们以为俺就愿意了?高丽的粮食,自海运运来,才不过七百文一石!江南的白米,比你们的米要好,也只是七百二十文一石!俺七百五十文一石收你们的粮,已经是在做善事,你们若不服气,只管去各家粮店问去,谁出的价,比俺更高,俺二话不说,倒帖十贯给你!”
    众农人口笨舌拙,哪里能和这商人的伶牙俐齿相提并论,被他一番话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实话和你们实说吧,咱们这丰收不错,可是别处也丰收,而且是更大丰收!不用多久,高丽那边又有粮食运来,这收粮的价格,还要跌!你们不信,回去放放,到时我还能多省几十文钱!”
    收粮的掌柜此话一说,众人又是一片哀声叹气。有人离开,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若不是急着钱用,谁会如此!
    “若不行地丁钱法,百姓只用粮交税,便不会被这奸商再盘剥一次了!”看到这一幕,岳飞回脸对周铨道:“哥哥,摊丁入亩是好事,但以钱完税,怕不是什么好事!”
    周铨摇了摇头,岳飞看到的只表相。看起来以钱完税,还要受到奸商一次盘剥,实际上以粮缴税,所受胥吏盘剥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而且之所以以钱完税,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促进商品和货币流通。
    这几年从日本搜刮来的金、银、铜等贵金属数量极多,而以水压冲锻法大规模制造出来的银圆、铜钱,也为此做了货币准备,虽然还有些不足,却也勉强够用。
    “以钱完税不是坏事,只不过朝廷未能以常平法跟进,若是米价跌时,朝廷保价收粮,米价涨时,朝廷压价放粮,进出之间,朝廷有进益,而农夫亦可安稳。我本提出此事,只是在朝中反对声大。”
    “这等利国利民之举,为何反对声大?”岳飞不解地问道。
    “鹏举以为大粮商之后是什么人,不就是朝廷中决策的诸家权贵么?”
    “一群唯利是图的奸臣,官家当将他们尽数扫除才是!”岳飞恨恨地道。
    周铨一笑,指了指这个粮店的招牌,那上面有“天水”二字,他稍稍压低声音:“这粮店,乃是天水商会外围,天水商会,乃是宗室所办,官家在其中可也是有利益。莫说天水商会,那些以宫中内监、天子宠臣为靠山的粮店,他们获利之后,哪个不要向官家缴一份收益?”
    岳飞顿时就呆住了,他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
    须知在他接受的教育之中,一向是官家圣明仁厚,只是被小人蒙蔽欺瞒,却不曾想,能安稳坐在皇位上的,有几个那么容易被蒙蔽欺瞒?
    所谓皇帝是贤君,都是大臣们的错,这个锅,大臣们背了无数次,未来还将背下去。
    “以梁师成为例,他每年卖雪糖能赚五六十万贯净利,但是鹏举,你知道他要交多少给官家么,仅年初他向官家进献一次,便有十万贯之多。若以整年而算,雪糖专利的一半左右,都被官家收去。”
    “哥哥,为何朝中文武大臣,就没有人劝谏,哥哥你既然时常可见官家,为何又不劝谏?”
    “劝谏?自然有劝谏的,比如说太学生陈东、陈朝老二位,没事就上书官家,从官家骂到宰相再骂到我……但有什么用,朝廷西北用兵要钱,官家修艮岳要钱,维持那么多官吏军将要钱,百姓有了水旱灾馑还是要钱。他们骂人倒是嘴巴上痛快了,自己也博了个好名声,但这些要钱的地方如何去解决?就算官家醒悟了,不修艮岳,但你说夏贼要不要打?禁军要不要养?各地的桥啊路啊要不要修?那些遭着水旱大灾的地方要不要赈济?”
    周铨的一连串问题,让岳飞越发的迷糊了。百姓有百姓的道理,朝廷有朝廷的筹谋,这二者变成了两难。
    “这世上唯腐儒伪儒最无用处,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解决实事无一良策,或者稍聪明些的,就拿话来糊弄人,复周礼行仁道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是屁话,现实中的问题,只能在现实之中解决,若有一医,对你说他有良方,可包治百病,你信还是不信?”
    那自然是不信的,岳飞点了点头。
    周铨心里欢喜,眼见自己一点点改造岳飞所受的传统教育,实在让他有种成就感。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乱了起来。
    周铨与岳飞正在人群之中,发现他们乱了,都有些惊讶,还没片刻,就见一条汉子,被七八个人围着,五花大绑地拖了过来。
    “抓到这厮了,就是这小子,竟然敢去烧粮船!”拖着那汉子的一个家伙叫道。
    “该死,我们天水商会的粮船,你也敢烧?”那姓郭的掌柜尖叫了一声:“绑起来,绑起来!”
    “若不是你们自高丽、江南运来粮食,我们的粮价如何这般便宜,烧了你们的船,粮价自然就涨了!你们莫高兴得早了,李宝哥哥会来救俺的!”
    那被绑的汉子大叫,听了这话,周围又嗡嗡响起了议论之声,周铨与岳飞则是怪异地看着他们身边的李宝。
    李宝满脸无辜:“与我无关啊……”
    “他可是唤你哥哥呢,没有想到,宝儿啊,你在这边竟然还结识了这么服你的兄弟。”周铨调侃道。
    “宝哥果然交游广阔。”岳飞也连连点头。
    李宝是老实人,老实人就爱较劲,听得周铨和岳飞调侃自己,他将旁边一人拉住:“方才那汉子说的李宝,是何许人也?”
    旁边是来卖粮的汉子,听得他这样说,哂笑一声:“连李宝你都不知道……李宝是附近最出名的好汉,原本在家中务农,这两年**不断,他家没了田地,便靠与人帮佃为生,只不过今年情形更不妙,他们说都怪着外地粮食入府,还有……”
    正说话间,突然有人叫道:“着火了着火了,棉田着火了!”
    众人向城外望去,只见一大片地方,乌烟冲天,虽然在城内看不清楚,但从叫嚷声中,大约能判断得出,是城外大片的棉花田着火了。
    此时正是棉花采摘之时,棉田大片着火,肯定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百姓不了解他们生活困苦的根源,就用破坏工具与劳动成果之法,来表达他们反抗之意……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反而是造成世间财富的浪费!”
    听得外头纷纷嚷嚷的叫声,岳飞瞪圆了眼睛,看着周铨,周铨前几日和他说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果然如自家兄长所说的那样,百姓们烧船、烧棉花,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反抗。而接下来,当是朝廷对百姓这种行为进行弹压,然后百姓更进一步反抗,最终走上造反之途。
    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其实官只是工具,真正逼得百姓造反的,是让百姓走投无路的制度。
    故此,事易时移,当变则变,要令国家强大,须得让百姓有路可以致富。
    周铨给岳飞灌输的未必是正确,但当他参照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时,便觉得周铨所说越发的有道理了。
    外头棉田着火,城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想要将百姓们召出去救火,可是这些卖粮的农民,哪个愿意去为富户的棉田拼命,大伙一个个袖手,最后只能调城中的厢军出去。
    那郭掌柜的面色也不好看,骂了被缚的汉子几句,还拿鞭子抽他,不过因为收粮事情更重要些,最终还是去看秤算账。
    他正算得不亦乐乎之时,突然间人群中又是一乱,几个年轻的汉子飞奔而来,直接冲到他身边,不待他大叫,就将他摁住绑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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