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绿梦见的那个男人来找了沉绿。

    偷偷地、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无殇。沉绿本打算不见,免得无殇多心,可又想起梦的最后无殇说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可还惦记她。”

    她忍不住想见见这个能让无殇有危机感的男人。他径直走到沉绿身前,他身上的气息自信又狂妄,可眉眼间却多了些无殇没有的柔软,让她对他多了些好感。沉绿拢起袖子做出帝妃该有的高傲样子。

    “你是谁?”

    那个男子失笑,伸手取出沉绿的一缕秀发放在鼻尖轻嗅。动作轻浮,完全不拿她的骄傲当回事。

    “绿绿,你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他瞪向沉绿,目光灼灼,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沉绿却也觉得害怕。

    “受到冷落了,干脆离开两年。你存心叫他放你不下,让他觉得对你不住。可你又回来了,挑了从前一般的出场方式。”

    “早料到他对你旧情难忘么?”

    沉绿甩甩头冷哼一声,头发从他的手心里滑出去:“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捏住沉绿的下巴:“你还和从前一般啊。”那人的口气不胜唏嘘。沉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般口气,熟稔的像是在对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说话,可她偏偏,连一点关于他的片段都想不起来。他又笑了笑,接着说:“和从前一般聪明。或者说是狡诈更加合适些呢?”门外传来了人的脚步声,不多时,无殇就踏进屋里来。

    “秦瑞雪。”无殇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喜怒情绪在里面。那个被叫做秦瑞雪的男人终于是松开了她的下巴。

    “记住了吗?我叫秦瑞雪。”话罢了,他便走出去,丢了个意味不明的笑给沉绿。仿佛屋子里头的人有多么让他深恶痛绝,秦瑞雪一眼也没再往屋子里看。

    沉绿本以为无殇会问些什么,可他到底是没问,只是牵住她的手:“陪我散散步吧。”

    他带她去了她头一次回来时待的地方。那是一条很长的小路,细细窄窄。小路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铜鼎,大到让沉绿觉得放进去两个她都绰绰有余。那时候她就蹲在这个巨大的鼎旁边。

    无殇一言不发,带着她往前走。

    这路可真长。

    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便陪着他一同走下去,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我头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只到我这里。”无殇用手比划着自己腰部的位置:“那时候你也蹲在这个鼎后面,同着秦瑞雪一起蹲着,扎了简简单单的发髻。我就想。”

    “想什么?”沉绿歪着脑袋问他。无殇笑了笑:“想娶你。”

    “于是我把你和秦瑞雪接到了我这里,你成了我最亲爱的小姑娘,秦瑞雪成了处处护着我的好兄弟。”

    “那时我还不是帝君呢。我母妃死了,先帝就把我过继给了太妃。她替我改了名字,叫殇。我是长子,她便处处为难我,生怕我成了帝君害她的亲生儿子。”

    “真是不敢回想那段日子。竹签扎进指甲里的痛楚仿佛还能感受到;竹板挤碎手指骨节的声音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也,照旧是让人那样的胆战心惊。”

    “她聪明一世啊,只觉得天下人都觊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我偏偏不稀罕。我告诉了她,她却犹疑着不信,为了万无一失,她竟然……她竟然……”无殇的牙齿都在“格格”打战,沉绿感觉到他的身体都在因为愤怒而发抖:“她竟然捉去了你来威胁我。”

    “被逼无奈,我只好步步为营,坐上了帝君的位置。我将他的儿子做成了肉饼逼她吃。”

    “她疯了,自己跳了鼎。身体被烧成齑粉。”说这话的时候无殇的表情是淡然的。也许并不真的完全淡然,还掺杂了些泄愤的快感。

    “后来我接回了你。那时候我就想,我一世都对你好,可最后到底做了些糊涂事伤了你。”无殇苦笑:“你便走了。”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可如今你回来了。”

    “什么都记不得,不要紧,那我们便重新来过。”

    沉绿本想问他如何伤了她,可还是住了口,轻轻应了无殇一声“好。”

    “那便重新来过。”

    了却从前的爱和恨,重新来过,走一遍我这两年不在的恩爱情仇,走一遍从前的故事。

    似乎是真的想要把从前都再走一遍,无殇去找了秦瑞雪。两个人不知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回来他就带着沉绿换了寝宫。那是整个帝宫最偏僻的角落,如今修饰了一番,着实好看了许多。无殇替她在眼睛上系了白色的布条儿,挡住了沉绿的视线,叫她看不得半分东西。

    仿佛走了很久,沉绿的脚下磕磕绊绊不知多少次才到了那里。无殇揭开她的眼罩。

    “你可喜欢?”

    大脑中似乎是有些关于这房子的图像。总不过记忆里的样子破败不堪,眼前的却修缮一新。沉绿点了点头:“喜欢。”

    “很好看。”

    顶上挂的牌子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刚劲有力却也柔柔和和。倒不是沉绿自相矛盾,而是笔锋有力,转角时却柔和。就仿佛,仿佛……

    写给心爱之人的。

    沉绿心下有些惊疑,却也笑开了同无殇说话:“这名字到叫的别致,倚绿阁。是谁想的?”

    无殇轻轻浅浅地笑着回她,温润如玉:“这名字是秦瑞雪想的,连带着这字也是他写上去的。”

    “只为了这一块牌子,他可写坏了我不少好木料。”

    “可如今,你喜欢便罢了,不然我得找他索赔去。”

    “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就小气成了这样?”秦瑞雪从远处踏雪而来,声音清朗。沉绿看过去,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秦瑞雪换了新的衣裳,照旧是满身白,只是腰间挂了一块成色上好的玉,成了白色的人儿里唯一的新意。

    无殇斜斜地睨他一眼:“你莫瞧绿绿也莫惦记着她,如今她不是你的了。”秦瑞雪调笑他:“帝王家还有这有这样小心眼儿的人?”

    沉绿笑着看两人闹腾,心里也猜想着:两人的关系定然是极好的,不然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容秦瑞雪这般调侃他。她也陪着两个男人笑笑:“天色也晚了,不如一同用膳吧。”

    “好。”秦瑞雪回,微微一笑。无殇也回过头去叫仆从们准备饭菜。

    这一日的饭菜明显不如前几日精致,只弄了五菜一汤。可说是五道菜,却不见一点儿荤腥油水,皆是山野常见的野菜。说来这汤,只汤面零零星星的几片菜叶;至于其他部分,不如说成水更为合适。

    沉绿执起箸夹了菜吃,半晌才出声:“我们从前便是吃这些吗?”

    秦瑞雪刚想回,就听见无殇先一步出了声:“太妃在的时候我们只能吃这些。”话罢了,沉绿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吃饭。许是饭菜不好吃的原因,这一餐吃了许久。待到吃罢了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秦瑞雪搁下碗筷叫人来收拾残局,他只顾出去做些什么。秦瑞雪没说,沉绿也没问。

    不知是因为什么,今日的无殇竟没有处理国事,早早的就揽沉绿睡觉。这一睡极长,直到第二日晌午沉绿才醒来。无殇还睡着,沉绿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下来推开门。她赤着脚走出去,全身只着白色的寝装。

    秦瑞雪在门口。

    今日又下了雪,他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再不停被体温融化。瑞雪倚着剑靠在墙头假寐,似乎是听见有人过来,他突然就睁开了眼睛。沉绿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已经架了冰冰凉的剑。她用手指把剑挑开:“你戒心可真大。”

    “我一介女流,别说不会异术,便是会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听见秦瑞雪从鼻子窟窿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也像是调笑。沉绿恼了,从屋子里拿出一件披风给他,又过口不过心地骂他:“冻死你!”

    她关住门又跑到榻上,带了满身的寒气躺在无殇旁边。又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呼呼听见外面秦瑞雪的说话声:“我记得刚进宫时,我也是这般,夜夜抱着剑守在你门口。”

    沉绿笑了笑,眼角却猝不及防的淌下两行眼泪。谁知道为什么,总之,是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这话情深意重。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又冒出一句话。明明什么都记不得,却偏偏想说这句话。

    你看的再紧,终究是让无殇进来了。

    来到这里的时日越发久,沉绿脑海里的片段就越多。不知是回到了从前住的地方过了从前的日子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她竟想了起来过去的所有故事。

    想起被灭了满门的家,想起来同她一起逃出来的秦瑞雪,想起两个人跑到帝宫遇见无殇。

    那年她才七岁,尚且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同她一起逃了的男孩子叫秦瑞雪,是管家的儿子,年长她三岁。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在大街上时不时会踩在别人的尸体上。那些身子上有的落了五彩斑斓的法术,有的就干脆被抹了脖子,不留下半点生机。她扯着秦瑞雪的袖子哭哭啼啼地唤他:“瑞雪哥哥,绿绿怕。”

    年少时的秦瑞雪眼底是超乎年纪的沉静:“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带沉绿去了帝宫。秦瑞雪弓起身子让沉绿踩在他的背上爬过高高的城墙,然后自己去了大门。那样的场面沉绿坐在墙头上看得心惊胆战。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捻着一个又一个法术砸在那些看守城门的人身上,执着剑砍下一个又一个人头。他的脸上已然溅上了不少血,又凝固在脸上,可他顾不得许多,红着眼睛把一个一个法术落在那些已经死了的侍卫身上,看那群肉身子的人炸开,大块的血肉飞洒四散。

    末了他便大步走进城门去接沉绿。秦瑞雪把沾着血的手掌落在她的头发上,一遍一遍的抚摸,又重复了一遍不久前才说过的话。

    “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带着她躲在那个巨大的鼎旁。沉绿吓得瑟瑟发抖:一路上秦瑞雪不知斩杀了多少人,血肉横飞。远处有身着华服的男子走过来,一步一步踩的稳健,面容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那个少年问她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于是她就摇头:“不知。”

    他就带她回了宫,也带了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小少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

    沉绿扶住额头,承接了这些记忆,也迎着记忆附带的感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她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有立在原地任凭眼泪流,毫无知觉。无殇已经去上朝,她下意识想秦瑞雪。学了年幼时的口气唤他。

    “瑞雪哥哥瑞雪哥哥瑞雪哥哥……”不说做什么,沉绿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仿佛儿时看见的事情再次发生。看到满街的尸体,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被法术炸得血肉模糊。

    还看见,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妹含着血流着眼泪安顿她:“绿绿只管跟着瑞雪哥哥,不要回头,不要看我们。”想到这里,她仿佛得到了救赎,又低声叫秦瑞雪。

    “瑞雪哥哥,绿绿怕,你带绿绿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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