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富家子刚到威尼斯,上了三艘贡多拉。呼拉拉一帮人隔船喧笑,往叹息桥酒店去。

    在这群富家子里面,只有一个女孩子。这女孩显然是他们的中心。她很美,但不是大家通常认为那种明星式的美,而是越看越耐看那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美。

    外国人被她这般东方小兽式的美吸引住了。许多意大利男人都忍不住认真地打量她。

    她的皮肤晒成漂亮的淡棕色,头发如海藻,乱蓬蓬披垂在腰际。露出胸骨前的纹身,那是一只花生米大的花豹。但是,她孩子般的面庞却寂静没有表情,显然眼睛里看不见这些为她着迷的男人们。因为她在想章舜廷。

    她想他。

    她与她心里的他一番挣扎,她累垮了,被他揉碎了,就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百般的不甘心,百般的猜不透他。她爱威尼斯,不过因为当年他一句戏言:“蓓蓓,将来等你长大了,带你去威尼斯结婚。”

    有男性朋友轻拍她后脑勺取笑:“瘦得肋骨一根根,像难民一样。”把她骇了一跳。

    这男孩子的家里,也算澳门的豪门世家,此人又是独生子,瘦瘦高高的,漂亮得像个姑娘,腼腆得也像姑娘,一开口却像脱口秀演员,一路上不断地想与她勾搭。

    然而蓓蓓不喜欢这男孩。

    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推开他。

    这时,他们这群朋友中,有人朝起伏如波浪的小桥高喊:“爱的城市,我来了!”

    听见“爱的城市”四字,蓓蓓呆瞪瞪地瞧着船下的绿水。

    那漂亮男孩子突然凑到她耳边说:“蓓蓓,待会儿到酒店,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蓓蓓只含着笑,装作没听见,扭过脸去听一个懂意大利语的朋友同划船人说笑。

    谁知这时,蓓蓓接到了家里电话。没命介催她返家。朋友们为此都很扫兴。

    蓓蓓大为不好意思,毕竟好几位朋友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加入这趟旅行。

    她对朋友们鞠躬道歉说:“丝裤稀(scusi)。”

    朋友们纷纷安慰她说:“馕好硬泡炭砸(nonhaimportanza)。”

    往后贫嘴,意大利语就都支撑不下去了。于是改用中文互相笑嘻嘻地骂了两句。

    那男孩突然急切地叫声“蓓蓓”,作势就要往水里跳。

    蓓蓓笑嘻嘻地说:“你倒是跳呀。”那漂亮男孩却不跳了,歪在船里懒懒看着她。

    于是大家又笑成一片,起哄让他跳。然而,李蓓蓓的心思却不在这船上了。

    一进家门,李蓓蓓便发现,真的很不对劲。父母双方的亲戚竟然都来了,仿佛是瘟神在开会,又好似衰神附体,每人的脖子就像鞠躬那样弯着,神色怪阴森可怖的,还都不说话。

    亲戚们好像都在等着蓓蓓——这就是亲戚们还坐在这里的原因。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蓓蓓见她自己双亲健在,松了口气——看样子没死人。

    只是,她爸爸李君佑像得了神经病,他每处关节都在哆嗦,不住翻白眼,揉着心口,身子起起伏伏,长吁短叹,瞧着快死了。好容易稳住了,他这才阴沉着脸放出一句狠话:“你们,畅所欲言!”

    就好像别人真不敢说话似的。

    在座的亲戚,多年来抢着巴结富豪李君佑。把李君佑给娇惯的,还真拿自己当李嘉诚了。但此刻亲戚们却极尽揶揄之能事,张口闭口“穷光蛋”,仿佛他们都是先知,早已卜算出这场横祸似的。

    蓓蓓这才知道,爸爸破产了。

    原来真的是有晴天霹雳!

    蓓蓓坐在那里,动也不想动,真想就这么死了才好呢。除了一颗凭本能还在跳动的心脏,她整个的人都静止了。

    亲戚们见蓓蓓嘴角含笑,他们既诧异又愤怒,他们便将蓓蓓骂得更厉害。蓓蓓的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但是蓓蓓还能听见亲戚们的话。她现在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在地狱中。

    “……章舜廷趁你爸爸最难的时候,害你爸爸,把你家整到破产……”

    “……要不是她李蓓蓓,章舜廷怎么会把李家往死里整?章舜廷对她念念不忘!她不要脸。分明是世交,她还管章舜廷叫叔叔。她竟然跟章舜廷发展出那种……那种关系!”

    “……要怪就怪她爸爸自不量力、活该倒霉,谁让她爸爸竟敢跟章舜廷作对……”

    原来把爸爸害到破产的人,竟是章舜廷!

    他并不是没有反复提醒过她,他自己有多坏。

    因此那时她说:“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呢,天天提醒自己的女人,自己有多坏。”

    他便说:“我比你大这么多,都能当你爹了。你找我,你可是亏了。”

    她便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就更亏了。”

    她托着腮说:“我愿意。是的,我愿意。我是为你生在这世上的,就算为你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现在,她可还甘愿为他,少活几十年吗?

    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章舜廷!

    可她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被他害到这步田地,除了拿起刀杀了他,还能做什么?

    蓓蓓望着客厅犄角里,黑檀木架上的大马士革花纹刀。拿刀杀他这类玩笑话,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的。

    仿佛章舜廷的手此刻就放在蓓蓓脑门上,压住她,把她一直压进坟墓里去了。

    也许,就像他不久前说过的,他做的一切只是为再次见她一面?

    她应该再去见他一面吗?

    蓓蓓死死盯着大马士革花纹刀。

    自然应该是,一见面,便从他前面捅进去,后面露出尖儿来……

    仿佛魔鬼从那把刀里发出召唤,蓓蓓冷得忍不住哆嗦起来。

    突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害怕。

    蓓蓓看见妈妈走到茶几边。舅舅们以为她要为他们续茶水,都忙欠起上身。

    这时李太太却做了一件令大家震惊的事情。她跪下来,响亮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竟又嗵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

    两个响头磕完,李太太脸和肩贴伏在地上,闷不做声地直冲着三舅。

    蓓蓓扑过去搀扶妈妈,妈妈却不肯起来。蓓蓓浑身发软,跪在妈妈身边,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三舅妈尖声冷笑:“既然都破产了,娘儿俩一个比一个穿得好。这么贵的套裙,我都穿不起。哼……磕头装惨,是给谁看呢?”

    李太太仿佛没听见三舅妈的揶揄,她只管拖着哭腔,哀求三舅:“老三,把蓓蓓放了吧。”

    三舅忍不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时三舅妈得了肺痨一样咳嗽起来。三舅拍手道:“姐,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赚点儿钱,不容易。这以后万一要是没个保障,我们这损失,谁管我们?”

    蓓蓓心想:“放什么我?什么放了我?要抓我去哪儿?”她看看这位长辈,又看看那位长辈。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像机器人似的直僵僵把脸转开了。

    蓓蓓见妈妈起身,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站在一边。她像一个宣判了死刑,静候行刑的囚犯,只觉心惊肉跳。

    李太太抹抹眼泪,从开司米毛衫的兜里,掏出一份欠款合同,手写的,约定了还款利息。李太太俯下身,在欠款人一栏,近乎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女儿“李蓓蓓”,紧挨着丈夫“李君佑”。

    原来,爸爸李君佑的企业收归政府,四辆豪车、京沪房产、法国酒庄都抵债了,这座别墅也马上要收走。资产抵清,尚余一笔数额不算高的私人借款,债主是黑社会,又混出了上层关系,属于黑社会中的精品。债主放言,要么还钱,要么砍爸爸一只手下来。今天召集家庭会议,就是想请亲戚们帮忙,看能不能凑笔钱还债——挽救爸爸的这只手。

    最终这笔黑社会背景的债务,决定由三舅出手帮忙垫付。李家再逐步偿还三舅。

    而此刻已板上钉钉了——欠款人除了爸爸老李,还必须写上李蓓蓓。

    爸爸老李从沙发上慢吞吞站起身,晃晃悠悠过去,他讨好地朝三舅妈微笑,嘴里说着:“要不……再商量商量……”

    李太太从兜里掏出印泥,不容分说拉住老李的拇指按了手印。

    蓓蓓没有用李太太拉,上前按了手印。蓓蓓拇指按下的一瞬间,老李伸手挡了一下,不让女儿画押,却被李太太劈手打开了。老李怨愤而悲哀地凝视着李太太,李太太却看也不看他。

    李太太将欠款合同递给蓓蓓。

    蓓蓓尽管声音颤抖,忍不住要哭了,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她双手将合同呈给三舅,直视着三舅的眼睛说:“你不用担心。我爸死了,我会把钱还完的。”

    蓓蓓并不是一个强硬的女人,然而她感到自己此刻无论如何要撑下去。她脑子里不再有那把大马士革花纹刀,甚至不再有章舜廷,她只想着要撑下去!

    好比蝴蝶无论如何要破茧而出,纵是极度的痛苦也要忍耐。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转,周围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可她却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亲人们为什么都在等她,妈妈为什么要给三舅磕头,而且还连磕两次。她心里恍然大悟地说了声“哦,原来如此啊”,随着这声觉悟,她感到好像被掏空了,站都站不稳似的,心里却死一般地踏实了。

    她对三舅妈和善地微笑:“我三舅事事只听你的。你放心吧,我就算卖身,也会连本带利都还给你的。”

    吐出这句平日里一定会憋在心底的话,蓓蓓感到好像把原来那个懦弱的自己,像撕层皮一样撕下来扔掉了。她焕然一新地站在众人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蓓蓓若无其事地将拇指的印泥擦干净。她没意识到,她按下手印的这个动作,对爸爸才是致命的一击。

    她下月就满二十一岁了,那时他们必须离开这最后的栖身之所,到那时她将准备好一无所有地进入社会,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不一样的是,她除了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债务,一笔对年轻姑娘来说,庞大、沉重到乃至绝望的债务。

    众人只见蓓蓓脸上淡淡的,却不知道蓓蓓此刻的心事。

    蓓蓓在心里说:“章舜廷,这就是你送给我的成人礼。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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