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腋下夹着大纸夹子,带着无比的满足、却又难以形容的空虚,疾行在马路上。

    险些被一辆车撞了。

    一名青年人跳下车。这青年人善良的眼中充满了歉意和关切,个头与张勇差不多,但极其强壮,五官俊逸而果决,他爽朗的神情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快乐,任何困难和险阻都拦不住他。

    他混不顾张勇依然愤怒仇恨的目光,拉住张勇的手。张勇甩开他,正想发作。

    青年人却不生气,拍拍张勇的后背,上上下下看张勇,观察是否碰伤了他。

    张勇阴沉着脸说没事。青年人却俯下身帮张勇拍了拍裤子。

    张勇险些跳起来揍他一顿。这时张勇才注意到人行横道依然是红灯。

    就是说,刚才是他自己闯了红灯。

    张勇阴郁地走到路边,却见青年人依然在原地没动,关切而歉意地望着他。他朝青年人挥了挥手。青年人灿烂地微笑了,也朝他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

    张勇见到迎宾踏板随着车门的关闭,自动徐徐收回。这时张勇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辆车往前走,张勇急忙看车牌。他急切地掏出手机,翻到今早宝羚发的视频。

    对上了!

    这就是宝羚的新车。

    开车的这位男士,想必就是宝羚的未婚夫了吧。

    张勇的脚带着他往回走,顺原路折回。不远处,他便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崭新的路虎揽胜,正停在招待所前面。接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美丽的身影,从招待所的转门中跑出来,像小鸟那样轻快,飞进了路虎车里。

    只是没有穿刚才那条艳丽的新娘旗袍。

    张勇转身离开了。他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宝羚轻盈地跑向她的未婚夫时那微笑的幸福的脸色。

    而在招待所的客房里,李蓓蓓刚才笑嘻嘻地嘲笑宝羚。

    马上就结婚睡在一张床上,分别才一天嘛,男的就舍不得心肝小宝宝了,男的开两百公里追来,赶着腻歪一会儿,不会在车里就宽衣……

    宝羚娇斥一声“女流氓”便红着脸跑出去了。

    可现在,李蓓蓓独自坐着,就变了一张脸。

    原来是小舅妈和小舅一同来找李太太,他们态度为难,言辞婉转。他们认为,蓓蓓过去私生活混乱,蓓蓓的丑闻亲朋多有知悉,这次她若作为伴娘出场,要是被男方家知道了,难免会对女方家庭说三道四。

    小舅妈刚说完以上这些,小舅便断喝一声,命令她闭上她的乌鸦嘴。小舅说以上根本不是他的想法,他对小舅妈说,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小舅咋咋呼呼,替小舅妈向李太太道歉,数次跳起来要抽小舅妈一顿。两口子这套动作的难度系数不高,可排练得相当娴熟,能打四点五分。

    可随后小舅的话在情在理,让人纵有非议,也无心辩驳了——

    女方娇惯长大,掂不动针,纫不准线。男方家在省城住着价值一亿的别墅,每月仅交物业费一项便上万。小舅之所以陪嫁这么大方,就是怕自己的闺女嫁过去受欺负。原来起初,是小舅先相中了未来女婿,多方辗转搭关系,才终于促成女儿的相亲。

    新郎在英国留过学,家里是省城的富豪。他回国后一心想从政,便应聘做了县长助理。婚礼本该在省城办,然而新郎已邀请县长为他们证婚,因此特改在县里办。宝羚能找到这么好的婆家,小舅两口心下自是安慰。

    可小舅两口子,跟闺女怎么谈都没用。宝羚就是认准了找蓓蓓姐姐。

    小舅两口子猜测,是不是邀请已经说出口,宝羚年幼脸嫩不好意思收回?所以,他们恳请蓓蓓妈直接跟蓓蓓说说。他们言下之意似乎暗示,蓓蓓这么个大人,竟然答应宝羚这种孩子气的要求,就是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四字自然是小舅妈说出口的。而小舅与之的配套动作,自然是跳起来,作势痛打小舅妈。小舅的拳头悬在小舅妈泥丸宫上的那最后一秒钟,这场闹剧以李太太对弟弟淡淡的一句话收场了。李太太说:“蓓蓓太不懂事。都是我这做母亲的失职。”

    蓓蓓生气地删掉了母亲的信息。然而,一股恶气在心中翻滚。恨不得立刻打电话,把母亲训斥一顿。“他们对我们家这么冷漠,袖手旁观,还欺负我爸,你怎么还这么听他们的话?”蓓蓓想问问李太太。“你就这么没出息?”蓓蓓真想问问李太太。她握起手机。

    “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呢?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她怀着愤怒的诧异自问。她意识到自己握电话的手,还在微微地哆嗦着。

    同时,她也冷静地意识到,宝羚这桩看似美满的婚姻危机隐隐。新娘子行差踏错一步,便可能触发地雷。宝羚的夫家就在这里,她们干吗住这么简陋的招待所呢。

    哪有完美的姻缘呢?

    要是蓓蓓出席婚礼,还没皮没脸充当伴娘,给婆家送去欺负宝羚的口实,左右为难的丈夫总有一天会轻视宝羚。全是因为宝羚有她这么一个劣迹在先、之后又反应迟钝的姐姐。

    再说,蓓蓓讨厌仪式。有朝一日,要有哪个傻蛋还愿意娶她这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姑娘,蓓蓓肯定不举办婚礼。

    于是,宝羚美滋滋地跑回来,蓓蓓劈头说:“我不参加你婚礼了。对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宝羚一下愣在那儿,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为什么呀……”宝羚几乎气恼、委屈地哭起来。

    蓓蓓便给宝羚解释了一番。

    “你看见我发错的信息了?”宝羚说。“你还装没看见,你真够虚伪的。”

    “那不正合适么。”蓓蓓冷嘲热讽地说。“他们觉得我私生活混乱,你觉得我虚伪,我就不参加你婚礼给你添乱了。”

    宝羚跑到门边,展开双臂阻挡,就好像蓓蓓现在就会跑出去。“你别呀!”她红着脸说。

    “我不是故意要看你发错那信息。”蓓蓓解释。“我之前就想跟你谈来着。”

    “你必须得来!你是我姐,这件事就得靠你。别人怎么说,我不关心。”宝羚摇着头说。“不关心!”

    宝羚说得很认真,却又很孩子气。李蓓蓓十分意外。

    因为宝羚从小便执拗地抱定了一种一丝不苟的人生观。宝羚说,人生是怎样严肃经营都不为过的,女人万万不能有一步闪失,因为迈过每一关都只能有一次机会,而最美好的东西会一去不复返;而婚礼是上天给女人的赐福,让女人“重生”,是完美、圆满、纯洁的人生的开始,所以婚礼是人生中最最美好的。

    谁不愿意自己的人生是完美、圆满、纯洁的呢?

    婚礼对宝羚来说,就是这样的神圣。宝羚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在等着这一天,把自己交出去,在所有自己所爱的人的见证下,带着所有最美好的情感说出:“我愿意。”

    蓓蓓很早便发现了自己与妹妹的不同。她自叹不是宝羚那样一位坚固的女性。李蓓蓓一贯是爱情到哪里,人就晃荡到哪里。蓓蓓的人生晃荡到这一步,可以说是闪失叠闪失,怪招频出,未见对手真身,却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如今,宝羚已认真地用她白嫩的小手建出一方城堡,蓓蓓的前面却只有风雨飘摇、茫茫沼泽。

    因此,宝羚这番坚持,比宝羚提出伴娘的邀请,还要让李蓓蓓感动。蓓蓓意识到,妹妹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她。

    “你现在不要嘴硬,”蓓蓓劝宝羚。“到时候让男方知道你的这个伴娘,你的这个好姐姐,是个名誉扫地的坏女人。那会儿我看你怎么扛?你我还站在礼台上呢,看见下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不好听的话。仪式还没完,人就开始散了……”

    “吓唬谁呢?你不用吓唬我。大不了不结婚了。”宝羚冷笑地说。

    “傻蛋。伴娘就认准是我啦?”

    “认准你了。”宝羚真诚而急切地凝视着蓓蓓,她的鼻梁变得一溜通红了,说完,她跑过来,搂住蓓蓓晃了晃。

    “刚才跟我讲得头头是道的那个人,不是你吗?”蓓蓓讥讽道。“你讲来讲去,我耳朵都听出茧了,你讲的不就是追求完美婚姻吗?完美婚姻就是不能挑战别人的观念,完美来自于对传统的遵守。”

    “我讲了半天,你什么都没听懂。”宝羚直直地打了蓓蓓肩头一拳。“完美婚姻首先需要坚实的爱情。要是他因为我姐姐就看不起我,那我还干嘛非要找他?再说,我是先认识你的,后认识他的。”

    “那他爸妈呢?”蓓蓓的心沉下去了。

    “他们如果疼爱我,我当他们是亲生父母孝敬。如果……如果不疼爱我,为了他,我也爱屋及乌,竭力孝顺。”宝羚那张娇美的略带稚气的脸,突然变方了一些,凭空多出做了母亲才有的沉实气质。“你要弄明白这一点……我和他们能建立关系,就因为我们都是他的亲人。”宝羚倔强地将头别转开去。

    “你还真以为他能接受你有这么个姐姐吗?小飞猪,你何来这么强的自信?”

    “姐,我已经告诉他啦。”宝羚羞红了脸,就像她儿时把蓓蓓的秘密转脸就告诉大人一样,那时蓓蓓便追在哇哇大哭的宝羚后面骂她叛徒。“他说这事儿不能怪你,好像很倾慕你呢。嘿嘿。他要是爱我就必须全部接受我,从过去到未来。我以后变胖了、变丑了,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不敢不爱我。”宝羚眼睛变亮了,她突然搂住蓓蓓的脖子,在蓓蓓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姐姐啊姐姐,我是多么快活啊!他是多么爱我呢呀!”

    说完,宝羚就放开蓓蓓,急急忙忙拨通了一个号码。她侧着头,以一种娇美的姿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面容也变得幸福甜蜜起来。

    蓓蓓饶有趣味地观察妹妹,觉得妹妹现在又变了一个人。这个女人不同于驾豪车的女怪物,也不是娇憨的小妹妹,而是像糖果那么甜蜜、像萤火虫那么闪光、像温泉那么舒坦的一个小东西。

    宝羚的情绪感染了蓓蓓,因此宝羚的电话刚接通便被挂断时,蓓蓓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小飞猪,就算你丈夫抛弃你,你也要记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蓓蓓狞笑着说。

    “滚。”宝羚说完,用后背对着蓓蓓,继续打电话。

    “帅哥,干嘛呢?”宝羚霸道地调戏地说。她的双颊涨得绯红,眉头猛然蹙起来。

    可是,蓓蓓觉得,要是自己不在场,宝羚一定已经对着话筒风情万种、娇声绵语了。

    “噢。”宝羚结结巴巴地说。“我姐就在我身边儿呢。你不是特倾慕她吗,赶紧的,表表衷心!”说着不由分说,把电话贴到早已手足无措的蓓蓓的耳朵上。

    电话里传来同样手足无措的男青年的声音:“不说啦,不说啦,见面说吧,哈哈哈……”

    打完这通电话,姐妹俩一块跑去服务台。她们加了钱,兴冲冲地把原来的特价房,换了一间带窗户的大床房。刚买的啤酒和零食全都堆床上,她们拥着棉被彻夜长谈,庆祝宝羚最后的少女生涯。

    明明是说好了,谁也不准睡着。两个已然微醺的姑娘,还在聊着她们共同认识人的八卦,说得越来越肆意,越来越不着调儿。但啤酒还没喝掉一半,这个喃喃说着“呵呵呵呵呵笑死老子了”,那个闭着眼睛边哭边点头,都已经说不出人话。她们头挨着头,抵着枕头,各自睡去了。

    无论是在睡着的梦里,还是在醒着的梦里,她们的青春和梦想,还有她们纯真的友爱,永远都在那儿。看护她们粉蝶般的扑扇着的小小心灵,就像一眼泉水守护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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