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是除夕,年节预备已是到了最忙的时候。齐府上下张灯结彩,置办年货、祭祖上礼、预备大小酒席,掌家执事的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厨房自不必说,煎炸蒸烙,成日介灯火通明;各房各院,扫屋子,油桃符,换门神对子,放银子做衣裳,小丫头子们跑里跑外,叽叽喳喳的似一群雀儿;平日里散在各庄子上的管事婆子老人儿们都招回府里,外头走动的小厮们也早早结算清楚回府待命。一时间,府里熙熙攘攘,热闹堪比那城西闹市。只不过,再忙活礼数依然守得紧,老太太更亲自叮嘱年里头各处门户进进出出最易混进杂人来,命大太太阮夫人多放人看护,上夜的人也加了班,日里头凡事亦都拦在二门外,不可造次扰了府里未出阁的女孩儿们。

    伺候婆婆用过早饭,莞初正是陪着诵经,丫鬟递了份帖子进来。打开一瞧,忍俊不禁,不过是凑到一处吃点心说闲话儿、比比绣样子,秀婧秀雅两个小丫头竟是正正经经地下了帖子到谨仁堂。闵夫人一瞧,知道是东院又来招呼莞初,自那日听了儿子一番话,虽一时没想着究竟该如何变通,却也忌惮闲话传到福鹤堂,遂一日里虽说礼佛功课不能少却也多少宽松了些。到老太太那边儿请安许莞初去瞧瞧秀筠姐妹,或是跟兰洙说说话。此时瞧着,这帖子直直下到了自己眼前,可见这一府的人都大睁着眼盯着这边儿,闵夫人心里不大痛快也不得不点了头,又瞩道秀婧秀雅从小爷娘跟前儿娇惯,如今跟着老祖母更是不知收敛,要她不可任由着性子跟她们闹,大家子的媳妇要顾得脸面,瞩她早去早回、不必在那边儿用饭。

    一早飘起的雪花已是薄薄铺了一层,莞初到了东院正堂,先去见阮夫人。门前石阶上小丫头瞧见赶紧迎了过来,轻声回说太太正跟人说话儿,可要回禀?莞初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秀筠的厢房,这便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厢房见暖炕上只秀筠一个人低头在打宫绦,才知道那小姐妹俩还在老太太跟前儿要过一会子才能过来。

    秀筠招呼莞初一道上了炕,丫鬟巧菱递了手炉过来。那日庙里上香姑嫂两个同乘一辆车,去的时候秀筠紧绷着脸一声不吭,莞初估摸着是头一次与“生人”这么近难免拘束,也未强着她说话。待到了庙里,秀筠想到小堂听经还愿也是莞初陪着,虽说她不过是候在外头,秀筠出来却是千恩万谢,小脸难得地有了颜色,像是这佛理果然安慰。回府路上话也多,两人热热闹闹了一路。从此,便比旁人近了一层。

    暖暖和和地挨着,莞初捡起秀筠正在打的宫绦,五彩攒花大红的穗子,编结的花样反扭着不似寻常辫子结倒像鲤鱼鳞子,从那葱白儿一样是手指间一点一点跳出来,恰似祥云出海,颜色越发鲜亮、饱满。莞初不觉赞道,“手可真巧,倒没见人这么打过。”

    “小时候身子弱总出不得房门,就跟丫头拿着这些个排遣。虽说不过是自己胡攒的花样子,旁处倒当真没有呢。”秀筠柔声细语地应着,看莞初只管凑近了仔细瞧,更含笑道,“这个是给天旭的,嫂嫂若喜欢,赶明儿我打一个给你。”

    “将将都做了新的,等我想着了就来找你要。”

    “嗯。”秀筠应下,又不紧不慢地打着穗子,“二哥哥何时回来?”

    他两个夫妻做得生疏阖府里的人也不是不知道,旁人面前遮掩不过是面子二字,此刻在秀筠面前莞初倒坦然,回道,“说是昨儿下晌,这会子还没影子呢。柜上忙,哪里作准。”

    “大年下的还忙什么。”秀筠不抬头,只道,“除夕祭祖,他是二房嫡孙,少不得的。”

    “嗯,”莞初接了巧菱呈上来的热奶茶,递了一盅在秀筠面前,又自取了一盅,“年夜必是在的。”

    秀筠抬起头,“只年夜?往年二哥不是都要初三宴完客才走么?”

    “他宴客?”

    “原是二叔做东,请的都是金陵的旧交好友,家宴、看戏,热闹一日。二叔走后就是二哥张罗。”

    “哦。”莞初点点头,想来二房在金陵几十年毕竟比后搬回来的大房人情要多,只是走了老辈,这小辈维系恐也不过是借口玩闹一日罢了。

    “今年不会例外吧,嫂嫂?”

    听秀筠问得仔细,莞初倒卡了壳,她如何知道那人的行事?他一向神出鬼没的,不过,面子上的事他倒也从没落过,便应道,“该是不会,好好儿的破什么例呢。”

    两人正说着话,帘子打起进来一个婆子,莞初认得是方姨娘身边的刘妈妈,手中托着一个绸面包裹,打开来露出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子。

    “姨奶奶让我给姑娘送过这个来。”

    “我正想着呢,有劳妈妈了。”秀筠含笑道谢,又吩咐丫鬟招呼老妈妈下去吃茶。

    外头雪冷,走这一路木头盒子也带着寒气。秀筠轻轻打开来,里头是一只金凤钗。莞初一眼瞧见,有些惊讶,“这个是什么?”

    “嫂嫂问的稀奇。”秀筠笑了,“这是咱们家的金凤啊,女孩儿们都有。嫂嫂你没有么?

    莞初倒吸一口气,那首饰盒子里的寒气便直直地冲了进来,勉强赔笑道,“平日里不戴,倒忘了。”

    “也是,”秀筠体谅道,“老式样,是老祖奶奶那辈儿打下的,原本是想给家里的女孩儿,偏是老太爷和老爷两代没女孩儿,方传到咱们这辈,又没那么多人口,这才有媳妇们的了。虽说样子老旧,却是十足的成色,太太说要紧的更是这凤嘴里叼的这颗猫眼儿绿,难得的稀罕物儿。”

    天哪,莞初头晕目眩,觉得那头顶的房梁都要砸下来了。怎的会这么巧?那么一满箱子的首饰,她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只最不起眼的,怎的倒成了最金贵的了?!

    “不必再收起来,横竖就要用了。”

    秀筠吩咐巧菱的话又吓了莞初一跳,“何时要用?”

    “后儿啊,祭祖的时候还有初一给老太太磕头并家宴。”

    简直是五雷轰顶,莞初一脚踏进云雾里,懵得辨不得南北。为着赎玄俊她当了金凤,又把身边的银子都敛起来才凑了六百两银子拿了出去,那厢信儿还没得着,这边竟是已然要“案发”。今儿腊月二十八,齐天睿说话儿就要回来,莫说此刻她手里连个铜板都不剩,就算即刻拿足了银子去赎也恐来不及,一旦他回来住下,就什么都晚了!

    一前晌小姐妹们说笑,莞初的魂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将将就就地应付着,不到晌午就借口要伺候闵夫人用饭急急忙忙地出来。一路疾走,打定了主意,此刻哭爹喊娘也没用,只能想法子赶紧去把金凤赎回来。听艾叶儿说他哥哥寻的那间当铺十分仁义,掌柜的对街坊邻里多有通融,且常年就住在铺子后头。虽说年下里砸门不大规矩,若是多付他一成的银子道明原委该是不会多计较。

    急急回到素芳苑,莞初命绵月紧闭了房门,直奔帘帐后头,箱子里柜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首饰盒子她是死活不敢再动,一旦又有什么渊源她可再招架不住。但她笃定的是这一箱子衣裳,这都是接亲时裁了给新娘子穿的,若是大嫂说的没错,这伊清庄的绸缎果然金贵就该是能换来不少银钱。情急之中,莞初把没上过身的一件裘皮大氅、两件狐狸毛的斗篷并一双上马靴子都放了进去。

    “姑娘,姑娘,”绵月虽不明底里,可瞧这逃荒的架势也知道不好,“你这是做什么?都拿了出去可穿什么?”

    “不妨,我有旧衣裳。”

    莞初头也不抬,只管和艾叶儿打着包袱。

    “我的姑娘!”绵月双手摁了,急劝道,“可不敢这么着!那金凤当紧,这衣裳就不当紧么?祭祖行礼能穿旧衣裳?姑娘你想,这府里既有这金凤的规矩就说不准还有旁的,祭祖那日姑娘你的行头怕是正该和东院大奶奶一样,若是偏咱们没穿,可比那金凤显眼,老太太问起来可不是现在当场?”

    真真是病急乱投医!莞初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一口气泄去,身子一歪靠到床边。绵月的话有理,这要都当了,莫说老太太,齐天睿回来就能瞧得见,可如何是好……

    目光在屋子里游游荡荡:满堂的雕漆红木家什,玻璃的座钟,汝窑的花囊,紫檀板壁嵌着西洋镜,茗碗瓶盏,白玉玛瑙,这屋子里哪一件都够银子,可又哪一件都动不得,正是无法忽地撇下窗子下头条案上摆着的一样东西。

    莞初起身往那厢走,艾叶儿一个激灵蹿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姑娘,使不得!这可是夫人留给你的琴!”

    “看把你急的,是去当又不是去卖。”

    “当?咱们哪还有银子赎回来?靠攒齐府的月例银子么?早过了当期成死当了!”

    莞初挣了挣眉,到底没说出什么来,拨拉开艾叶儿,抬手轻轻抚着琴弦,“娘亲也必是不忍玄俊流落。一把琴值得什么。”

    “姑娘,”绵月来到身旁,轻声道,“姑娘只管拿去,只要时日通融,咱们便可寻得帮衬。”

    莞初闻言微微一怔,不及应,艾叶儿忽地明白,两眼放光道,“姑娘!咱们怎的忘了叶先生!”

    莞初蹙蹙眉,她哪里是忘了他,只是怎好求他解这银钱短缺的窘境……

    “姑娘,先解燃眉之急,我家公子定会替姑娘赎回来的。往后咱们慢慢还就是。”

    莞初思忖片刻道,“先拿去当。”

    艾叶儿解了心结,手脚麻利地帮着把琴包裹好,莞初又担心不够,将两件里头穿的新袄并夏天衣裳包了。

    收拾停当艾叶儿抱了包裹就要往窗子走,绵月一把拉住,“你疯了,还不快安生着!府里这么些人,这一身做贼似的打扮,又抱着这么一大包主子的东西,被抓了还不打死你!”

    小丫头急,“等不得天黑!二爷下半晌回来可怎么好?”

    莞初长长嘘了口气,“尽力而为,剩下的就看老天了。若果然赶不及……”

    “怎样?”

    “就先回给他。”

    “那二爷能饶了咱们?”

    莞初抿了抿唇,“不能。”

    ☆、第26章

    艾叶儿压根儿就没出去。

    原先轻车熟路,早早探得园子西墙角那一片竹子平日里只有一个好打瞌睡的老妈妈打理,便是大白日一身夜行衣打她身边儿过也不定能够瞧的着。可今儿来了好几个壮硕的婆子在那儿收拾残枝败叶,活计不知做了多少,吆吆喝喝的,大半日也不见走。艾叶儿一直远远盯捎着,时辰似那沙漏里的沙子淅淅沥沥地一刻不停地淌到了夜里。眼看着婆子前脚还没走后脚竟是往这偏僻之地来了巡夜的人,艾叶儿恨得直跺脚,也不敢往前去半步。

    素芳苑这厢见那小丫头半日不回来取包裹东西,莞初料定这是走不得了。绵月也着了急,头一次在齐家祭祖,姑娘就把人家家传的金凤给当了,这要是现在众人眼前,老太太如何倒还料不得,最怕的是闵夫人人前丢了脸,羞恼了,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再过不得了,这便又劝莞初。事已至此,莞初此刻心里能想到的也只有叶从夕了,便点头应下,却不肯只传只口信出去,亲笔写下这尴尬之事,求他解救。绵月将信和当票藏在怀中,匆匆出了素芳苑。

    已是掌灯时分,莞初一个人留在在房中,一时窗边,一时桌前,难以安稳片刻。绵月将才道出了渊源,才知这府里药房一应配药都是来自药王叶家在南城的分号,就连药房的执事之人也是当年叶家亲自挑选荐入齐府。老太太吃的丸药更是每日现配,逢单日由药铺的人送进齐府,四季不断,风雨无阻。明日正是腊月二十九,此刻绵月将信递给执事人,明日一早开了府门就能传到叶从夕手中,他定是会即刻着人去将金凤赎出来。

    只是……想着他看信的光景,莞初有些懊恼,为何自己总是毛手毛脚惹麻烦,又总要现在他眼前,就像去年在外游山,若不是为了她,那样一个清高傲气之人怎会做出“窃”的事来,想着那日两人偷食的尴尬,莞初竟是一时忘了眼前的窘境,扑哧笑了……

    “姑娘!不得了了!”

    昏暗的小烛外,冷飕飕地扑进来一个人。莞初赶紧起身拉了她,“悄声儿!我知道出不去了,莫慌,有旁的法子了。”

    “哎呀!”艾叶儿撇下莞初的手,“来不及了!凭是什么法子也来不及了!”

    “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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