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叶从夕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知道!”

    鸟儿一样的声音,不知为何喜成这样,只见她解了斗篷搁在竹椅上,齐天睿便也候着她来伺候,岂料那丫头打身边儿过丢下一句,“你不能脱。”便随着叶从夕欢快地往后头去了。齐天睿在房中站了站,自己抬手解了大氅,扔到了那白狐斗篷上。

    灶房是农家灶房,只是那灶锅垒在南墙下,正上方开了个竹窗,窗边确是有道单扇门通往房后,此刻门敞开,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冬天的山林竟是在水中掺进几声鸟鸣。齐天睿甚觉新奇,跟到门边,但见白雾缭绕,豁然开朗。原来这所谓后亭竟当真是个倚着屋墙所建四四方方一个竹亭子,竹栏外不足一丈就是那水流跌入山坳之处,山石层叠,高低错落,将一股溪水打成数支跃下簇成一排细水小瀑,水流敲打着山石泛起白色的小浪,哗啦啦的声响坠入山谷荡起回声,欢快跳跃的琴音一般;竹亭俯瞰,水雾在冬雪里泛起,袅袅仙气,环着小屋,难怪远处瞧去竟是画中一般。

    “从夕兄,你那师傅可真真是寻了个好地方啊。”

    齐天睿深深一口,想着把眼前这清新湿润都吸入心肺,舒畅一番,岂料鼻子堵得死,一口气上来发出极憋闷的声响,塞得头疼也没嗅到什么,转过头,才见根本就无人理会他这尴尬。亭子边靠着灶房处拢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一只砂锅正在咕嘟嘟地熬煮着什么,炉子边对座的小竹椅上,那丫头正低头捡着脚下篮筐里的东西,叶从夕倒不见了人。

    齐天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一篮子洗得干干净净紫皮的小番薯,她正拿了小刮刀转着圈地削皮。正要开口,叶从夕端了茶出来放到亭中竹桌上,“天睿,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哦。”

    茶盘里三只茶盅,其中两只与茶壶匹配,另一只么,是只敞口单耳的小盅。齐天睿每日手中过古董玩物、金银珍珠无数,不用捡起,只这一眼看那朱红的颜色晶莹剔透、丰润醇浓,上头的白云丝薄如蝉翼,就知道这是只上了成色的缠丝玛瑙盅。这种石头看的就是色泽,珠宝行里头一般货色的手串也要三十几两,更况这杯子的形状如仕女抚琴,杯把是女儿身,袅袅婀娜,而那杯身便是竖琴。如此精细的雕琢,连那钗环裙袄的细微之处都瞧得清楚,莫说工匠费,单是这般成色的石头少说也要百两纹银。

    齐天睿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了一口,看着那小盅嘴角一弯,顺手就捻了起来,放在鼻下一嗅,莫说茶香,连那冉冉的热气他都嗅不出,讪讪地搁了,揶揄道,“从夕兄,这茶盅倒罢了,连这一口茶也要厚此薄彼啊?”

    叶从夕面上十分清淡,“那是女儿茶,你吃不吃?”

    齐天睿咧嘴笑笑,摇摇头。

    叶从夕手窝里捧着那只小盅走到炉边,在对座的竹椅上坐下来,两肘支在膝上捂着那杯茶,陪在她身旁,并不言声。

    见她不抬头,只管仔细手下活计,齐天睿心道,丫头啊,快抬头瞧瞧那只小盅,眼珠子还不得掉出来?正是一旁暗笑,忽见她抬起头,手指捻起一连串的番薯皮。这种番薯是此地特产,薄皮紫肉,味道十分甘甜鲜美,只是皮糙若麻线、入口苦涩,便是穷苦百姓家,不到饿死人的饥荒也不会连皮而啖,可这皮虽糙却极粘,不好褪。弯弯绕绕的一整条,在两人之间晃晃悠悠,隔过这妨碍,四目相接,她笑了,粉粉的,山林浓郁的颜色顿时只显这一点清淡……

    叶从夕轻轻点头,“长进了。”

    莞初丢下番薯皮,从叶从夕手中捏了那只茶盅出来,两手握着放在唇边,暖暖的。叶从夕低头,捡起篮中的刮刀在新削好的番薯上片下薄薄的一片,递过去,莞初两指捻了放入口中,嚼起来脆生生的,“真甜。”

    叶从夕又刮下一片放入自己口中,“今年丰收,山下那老农挑了一担子上来,我倒吃着不如去年了。”

    莞初挣了小眉,“呀,去年偷偷挖人家的倒觉得香甜了不成?”

    叶从夕并不抬眼,手下活计依然,慢慢悠悠道,“怎的成了偷了?山野之中,取我之需,救他人之急,各得其所。”

    扑哧,莞初掩嘴儿笑,好一个“各得其所”!腹中困窘生生把诗人逼上了梁山,浊雨之夜泥墙之上赋诗一首却不及那石头底下压下的散碎银两,耻不成仗义,倒意外结识忠厚老农,此刻香甜满口还一本正经也是有趣。

    口中彼此不再称唤,言语也未有任何逾矩与不妥,只这一递一接,一嗔一笑,多少默契,其中亲近,竟是眼前这般风花雪月之境亦不可言尽……

    清凌凌的眸中映着薄雪山林、映着叶从夕温柔的笑容,她唇边的小涡儿都似比往日要更甜酌可人,齐天睿一旁瞧着忽地觉着当初该是有诸多法子能绕开老太太的心愿,此刻这一幕,颇有些暴殄天物……

    一阵风从水边来,清柔柔的,竟是穿透了他的衣裳,齐天睿不觉打了个冷战。

    “你不来尝尝?”

    齐天睿正端着茶盅瞧得出神,倒不妨她忽地转过头。除了刻意讨好他,从来都是他问,她才答;今日有她的叶先生在身边,安安然然的,一副小女孩儿模样。齐天睿笑笑,搁了茶盅走到他二人身边,一撩袍子蹲下//身,从叶从夕刀上捻下一片放入口中,“甜倒是甜,不好嚼。”

    “嗯,”叶从夕一面应着,一面把削下来的番薯放进砂锅里,“与糯米红豆熬煮之后,自然甜软。”

    “从夕兄,这老远请了人来就是喝粥?”

    “这不是粥,这是饭。”莞初握着长勺轻轻搅动着,“糯米用泡红豆的水烧煮到粘稠,红豆软而不烂,此时再加番薯把那一点汁水的空隙都吸尽填满,小火慢煨,待到砂锅底有了滋滋的声响就成了。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可口又有嚼劲,都不需小菜来配呢。”

    齐天睿不屑,“说得倒热闹,干吃饭么?”

    “山里人家,这一碗饭足够顶一顿,更况,”莞初说着抿嘴儿一笑,目光引着齐天睿往头顶的窗户一瞥,“灶坑里还埋着烤鸡呢!”

    叶从夕挑起了眉,“烤鸡?”

    “我都说了我闻到香味儿了,你倒不信!”

    “就你鼻子灵。”

    他二人笑了,并不大声,十分相契,十分悠然,这不是他们做的第一餐饭……

    齐天睿起身,似是起得猛,头有些晕,抱了肩,独自回房去……

    山间雾气慢慢散尽,存不住雪,树梢房檐湿哒哒的。正月的天已是挡不住江南的春暖,两人在竹亭里喝茶,煮饭,背靠着灶房守着小炉火,暖暖和和,丝毫不觉寒冷。偶尔林间有鸟鸣声,一声清脆飞得崖头水涧,细笛一般悠扬,闭了眼,和着水声,嗅着香甜的糯米饭与雪气清新,好是惬意。

    大半个时辰过去才听到锅底滋滋的声响,不过隔窗传来的烤鸡香味却是挡也挡不住,飘得漫山遍野。叶从夕往灶房去取烤鸡,莞初待糯米饭煮好端下砂锅亦回房安置午饭,叶从夕见她进来,轻声道,“天睿睡了,我唤了两声,没醒,不如就让他先睡,咱们在外头吃?”

    “是么?我去瞧瞧。”

    进到房中,果然见他蒙了被子躺在炕上,脸冲着里头。莞初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起来吃饭,早起就没吃什么,起来吃了再睡。”

    像平常夜里,又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醒醒,”莞初又使了些劲,“起来吃了再睡。”

    那人像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莞初单膝跪在炕沿儿撑着探了身子去瞧他的脸,有些红,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本就没有褪下的热又起来了。往盆架边端了水盆并手巾来,轻轻敷在他额头上。

    他睁开了眼,两只小涡儿一抿,莞初笑了,“我就知道你没睡着。”

    齐天睿拔拉开她的手,“去吃你的饭吧。”

    “不急,我给你揉揉再去。”

    “不用。”

    “揉一揉,头不疼。”

    “不用!”他连手巾也扯了下来,“哪就要疼死了。”

    莞初跪起身,直接上手掐在了他的穴位上,“莫动!”

    仰头看着她,粉嫩嫩的一身袄裙,头上那两朵倒挂金钟的小铃铛晃晃悠悠的,衬得一张小脸桃花儿似的,齐天睿没再吭声。

    指尖的力道如此适宜,点压在那穴处,热热地,麻麻地从脖颈伸展开通往四处,身上的酸涩慢慢舒解,紧绷的额头也放缓了弦,在她的手下揉捏齐天睿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轻轻的脚步来,而后是叶从夕的声音,“天睿,觉着怎样?”

    “……不妨事。”

    “把饭端过来吃一些?”

    齐天睿咽了一口,嗓子依旧火辣辣的,“不必。”

    莞初边揉捏着,边劝道,“吃一些,不然一会儿怎么有力气下山?”

    叶从夕看着眼前这瘫软的形状,道,“不行就在山上住一宿,我一会儿下去吩咐石忠儿……”

    “不住!”齐天睿睁了眼,“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就吃一些,”莞初住了手,“我去给你盛碗饭。”

    “我不吃那个!”她的手一离那经络跳了一下又疼,齐天睿恼,哑了嗓子道,“黏黏糊糊的,不吃!”

    “我带了食盒上来,里头有几样新鲜小菜、点心,”叶从夕又吩咐莞初道,“他吃不下米饭,去弄一碗加些水熬稀些。”

    莞初还不及应,齐天睿已然不耐,“不用弄,我不吃!”

    看这样子是实在不合意,莞初不再强他,只又问,“那你想吃什么?”

    齐天睿原不想理,可瞧她耐着性子的小模样也是虔诚,停了一刻方道,“我想吃疙瘩汤。”

    叶从夕一蹙眉,“他要吃什么?”

    “……他要吃水汆丸子疙瘩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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