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一路。

    “俺就这一个儿子,这是给他带的羊剪绒帽子和棉大衣,怕山里冷。”

    “这是家里存的两匹缎子布,从青岛一直存到北京。”

    “这是给孙子的果丹皮,小孩都爱吃果丹皮,山里没的吃。”

    “这是盒装的干酱油,你们这山里就连酱油都抹油的!”

    ……

    贺少棠就这么默默听了一路,半晌回了一句:“老太太,对你儿子是真疼,让人羡慕。”

    孟奶奶说:“可不是么,家里四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离得太远,见都见不着。”

    老太太在身后抹了抹眼角。

    贺少棠笑笑,抽烟,不再说话。

    孟奶奶忽然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二锅头呢,打碎一瓶,还有一瓶给俺儿子。”

    贺少棠一咬嘴唇,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疼着了!

    他盘桓一路,心里发软,觉着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长夜寂寞,贺少棠扯开喉咙唱起《五哥放羊》调,吓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

    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

    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那个口,你里边儿穿上!”

    ……

    贺少棠这一嗓子,嚎的是黄土高原的寂寞与苍凉。

    孟奶奶特体恤,很灵犀地问:“小伙子,唱姑娘呐?有对象的抹油?”

    贺少棠仰脖笑了,声音爽朗:“哪有对象,没有呢,就我一个。”

    那一年的贺少棠,也才不满二十岁,驻岐山某部队机械师团森林哨所的一个班长,日夜驻扎在这条野山沟里,露宿风餐,扛枪巡哨,野惯了的,十足一个兵痞。

    贺少棠当晚与孟家老太太分别时,特意多问一句,您儿子家住哪片宿舍区,这儿我都熟。

    他转脸爬到围墙外面,清楚瞅见孟奶奶进了哪个楼。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

    他还惦记老太太行李里那一瓶白酒两斤腊肉三包油炒面呢,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第四章家庭战争

    再说孟小北那猴孩子,着实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有北京的阔气亲戚带东西过来看望,在大院里是令人羡慕的新鲜事。许多青年人的父母,工作辛苦或者年纪大了,七八年都不及来一趟,偶尔寄个邮包就算不错。

    祖孙三代齐聚一堂,极幸福美满。孟小北那几天都吃得撑了,他妈妈做的胡萝卜炒腊肉,他吃特多,破天荒觉着就连胡萝卜都变得肥美。他奶奶还带俩孙子到岐山县城,找裁缝给一人做一套涤卡料子的新衣服。

    奶奶念叨过,半道在山里碰上劫货物的,让你奶奶一鞋底子给抽走了。有个解放军同志心眼儿特好,亲自赶骡子送咱进来的……

    夜里,一大家子五口人,挤在仅有的一间屋里。宿舍区是一片红砖楼房,走暖气的,屋里暖烘烘洋溢家的气氛。

    孟小北睡觉一贯不老实,一横胳膊肘就打着孟小京。

    孟小京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他哥的肘窝,挪开,然后掖好自己的被角,睡得可斯文了。

    过一会孟小北又是一记飞踢腿,横在床伴身上!

    孟小京扒耳朵低声问:“孟小北,你做什么梦呢?你做梦能不做第五套广播体操吗!”

    孟小北闭着眼,睡意朦胧地乐:“做梦跟你抢肉吃呢……呔!哪里跑!把腊肉给你小北爷爷搁下!”

    孟小北那晚从被窝钻出来,裹着棉袄,下身穿大毛裤,肚子吃得舒服,膀胱憋得尿急,得得瑟瑟的,没去找尿盆,鬼使神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热的,踩着床铺就上了旁边的窗台,从三层窗户开出一道小缝儿。

    偏巧也是同一天晚上,有人就摸到他家楼下。

    天作机缘,有些人注定就要相识。

    倘若那晚孟小北没去窗口撒尿。

    倘若前晚儿孟奶奶没显摆腊肉白酒。

    如果当初那一群小青年没去劫那个道!

    某部队一个排的战士,开着大卡车,帮厂里工人拉木头。搞军工的厂子,厂里跟部队领导私下很熟,经常从队伍里调用不要钱的壮丁出入使唤。

    贺少棠从驾驶位上跳下卡车,丢下一句:“排长,你们先走。”

    排长也不含糊:“你给我回来,干啥去?”

    贺少棠说:“抽根烟。”

    排长简直太了解这人:“你给我坐车上抽。”

    贺少棠嘴角一卷,笑得浑不买账:“饿去茅房抽烟拉屎,饿给你坐车上拉?”

    排长一挥手:“赶紧滚。”

    贺少棠正了正腰间皮带,笑着走人,走路姿势透着一股子“浪”劲儿。车里坐的他们班小斌,探出头来调戏:“棠棠,是约好了的吧!是去家属大院见你那相好的吧!”

    贺少棠回头一指小斌,眼神威慑:“就你知道?!”

    小斌笑嘻嘻的:“你悠着点儿!别憋不住火了滚到玉米地里!别犯生活作风的错误!”

    贺少棠咬着嘴角,不屑地回道:“老子能犯错误?”

    排长老郑,是他们老大。几人结拜兄弟相称,少棠排行老四。

    贺少棠轻车熟路,一路摸到孟家楼下。

    他仰脸一瞧,遥遥都能瞅见三楼窗口上吊的那一袋香喷喷的腊肉,没准还有二锅头。他就是属狼的,他鼻子能闻见香味儿!

    贺少棠是侦查兵出身,干这活儿最拿手。演习他能偷摸到红方指挥部把电台和遥控器顺走了让红方指挥官全体抓瞎,老子顺你一袋腊肉不是白玩儿?

    而且老子不白拿你家东西。贺少棠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票子,轻抿在唇间,蹬墙借力,走!

    冬天,穿得厚实,但贺四身手相当利索。轻手轻脚攀上一楼窗台,扒上二楼,双手抓牢,腰部一使力,大猫一样,挂在三楼窗沿儿上,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眼前闪过孟奶奶那双慈祥的眼、一路絮絮叨叨关切的神情……他下意识又摸到胸口,掏出一张油票。这虽说算是“强买”,说出去不太地道,可绝不是“偷”,怎么着也算是“义取”。

    他就这一迟疑,窗户吱呀开出一道细缝!

    窗内有人。

    孟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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