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满意一笑,觉得这些日子到底没白给丑娃娃恶心。

    唐悠竹见他笑,也安心不少,他相信雨化田能整得周太后有苦说不出,便也该有护住他不被她养着的本事。

    但谁也没想到,周太后的脑子虽不太够用,身边能人却有不少,那么巧的,就在雨化田受命追查京中忽然出现的“妖狐夜出”案、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清宁宫中忽然来人,将唐悠竹接走了!

    大明规矩起码在此时还是挺严的,后妃几乎只在地位不显的人家里头挑,就是想干政都没那本事。便是地位尊贵如太后,也不能对臣子说召就召的。奈何唐悠竹只是小奶娃娃一个,离臣子还远得很,雨化田又不在府中,竟没人有法子推脱掉清宁宫的召见,便是内侍里头最知机的一个,也不过是帮着往永宁宫那儿带了信。

    唐悠竹再如何不愿意和周太后有所牵扯,也不得不乖乖儿进宫去。

    ——谁让他现在本事不济呢?凝淬最高重还没点亮,微型涅槃又死活吹不响!

    周太后也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唐悠竹从玄武门那儿就只能走着进来,别说肩舆轿辇这样的东西轮不着他,竟是连那经过的内侍现殷勤、说要抱着他走,都被清宁宫的嬷嬷喝止了:“自来这臣民入宫,便是宰辅之尊无恩旨也只得步行出入,他一介草民,如何能有特例?”

    那内侍就只好和许多经过但不敢上前的宫人们,一起看着矮墩墩的、还不如那个嬷嬷膝盖高的肉球儿糖,一步一步往清宁宫走,没人敢开口反驳,但心里想的什么,却实在不好说。

    唐悠竹倒也无所谓,他虽然屈膝弯腰时,常常一不小心还要一滚就滚上好几圈,但这样平地走着,却也不是什么为难,他平日就是没人折腾时,也要自己绕着府里走两圈呢!

    但看在宫人们眼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清宁宫离玄武门不算很远,却也不近,带路的嬷嬷又不知道是故意折腾唐悠竹,还是有什么讲究,七弯八绕之下,足足走了约莫有两里地!也亏得是唐悠竹,别看凝淬用处似乎不怎么的,却将他的身子骨淬炼得不错,两里地走下来,也只是脸色微红、气息微喘、额际微汗,并不曾如何难受,就是过门槛儿艰难点,但唐悠竹是个能舍得下面子的,嬷嬷不肯抱他过去、还不许其他宫人抱,他也无所谓,直接双手往门槛上一趴一撑,吭哧吭哧地连翻带滚,难看是难看了,但也一个个都迈了过去。

    如此走到后来,不说路过的宫人越来越多,就是那清宁宫的嬷嬷,都不敢再给他冷脸瞧。

    唐悠竹早上穿得一身大红衣裳,到得清宁宫时,已经在各处门槛上蹭成灰紫色,清宁宫守门的内侍看他这样倒还不敢如何侧目,殿里头迎出来的大宫女却毫不客气地打趣:“桂嬷嬷这是从哪儿捞出来的泥猴子?瞧这脏的!”

    唐悠竹眯着眼没理她,桂嬷嬷反出来打圆场:“这是御马监雨大人家的孩子,太后晨起忽然想着他倒和殿下差不多大,特传进来见见。”又让那宫女进去问问:“太后是现下接见,还是过会儿再见?可要先让他梳洗一二?”

    那宫女没想到桂嬷嬷是这样态度,脸上的嘲讽便收敛了些,福了福身进去了。

    桂嬷嬷又陪着笑,递给唐悠竹一方帕子:“小公子且先随便擦擦,这宫里头的规矩就是这样,您莫放在心上。”

    唐悠竹还是眯着眼看她。他那张眯缝眼嘟嘟嘴的脸,原是不笑也带几分笑的大阿福模样,但此时桂嬷嬷见着,却没有初见时的可笑轻视,反而心下凛然。她老于深宫,见过的孩童虽是以小宫女小内侍为主,又或者是小皇子小皇女的,如唐悠竹这般身份的还是第一个,但不论身份如何,像唐悠竹这样韧性的孩子,若天不假年也便罢了,若是给他熬得出来……

    雨化田不也才十二三的年纪,就已经做到御马监掌印了吗?还把太后气得只能喊病,却没他奈何,最终只能传了人家的小娃娃来,还未必真能如何迁怒出气……

    桂嬷嬷忠心是极忠心的,在万贵妃和周太后之间,她自然更忠心于周太后,毕竟太后是皇帝生母,皇帝再如何也只能敬着孝着,万贵妃却已经不能有孕,身子骨也有限,再如何跋扈也未必还能熬几年。

    但雨化田年轻,眼前这个娃娃更是年幼。

    桂嬷嬷不认得多少字,却也知道一句俗话,叫“莫欺少年穷”。

    太后懿旨她不好违背,可也不愿真将这两人得罪狠了。

    是以唐悠竹再如何看着她不说话,桂嬷嬷都只是笑着,递出帕子的手也一直伸着,眼光更是越来越和善,到了后来,几乎和看着自家的小孙子相差无几了。

    唐悠竹终于抿了抿唇,接过那方帕子:“多谢。”

    桂嬷嬷点点头,敛了笑容站到一边。

    唐悠竹草草将脸擦了一下,都还来不及擦手,刚刚那个宫女就又过来了:“太后召见小公子。”

    ——居然没将老子晾半天?

    唐悠竹随手将帕子塞回怀中,有些惊讶但也没多想,到了殿中,他依着上次跟雨化田进宫时学的那样行礼,榻上那其实也不算老的老太婆,仿佛全没看到地上的肉墩子一般,只顾低头垂目、拿茶盏盖子拨着茶末子时,唐悠竹也没怎么惊讶。

    其实这样才正常啊,周太后就是个脑子不太够用又爱穷折腾的女人,也就是这样的手段了,真能有那一将他传唤过来就直接杀死的魄力,又或者能和颜悦色拉拢他的忍性,也不至于连着给英宗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长子,结果都斗不掉一个无子的皇后,直到英宗死前都只是个贵妃了。

    ☆、第章

    英宗临终前最不放心的除了朝政,也就一个钱皇后,全没周太后什么事,她在英宗陵寝里头预留的右边位置,还是文华门哭谏之后,朝臣看新君虽有些糊涂愚孝,好歹听得见谏言,也给他一点儿面子妥协一步、再者先帝好歹没直言不许周太后也一起合葬,方才勉强对英宗陵寝右边的动作未作言语。现在她自己作死,那个位置也颇岌岌可危,朝臣还在为嫡庶有别、要别到何等程度,这母凭子贵,在嫡妻无子时,庶妾又能子凭母贵到何等地步,而争论不休呢!

    若周太后能少往脑子里塞点豆腐花,如今姚夔等一干正统、天顺年间一路走来的老臣,也不会见天儿地和皇帝嘀咕什么“虽说生事爱敬,然而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从而不谏,非孝也!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陛下身系天下,更不可因愚孝而言行皆牵于一妇人也”了。

    ……现在又好死不死,非得传了自己进来,还大庭广众地让自己一个堪堪周岁的小娃自己从玄武门走进来,还非得挑着春闱在即、天下学子汇集京中的时候,真是……

    虽说从玄武门到清宁宫,所行走处皆属于内宫所在,但周太后对内宫的控制力有那么强么?而且除了内侍宫女,还有侍卫好不好!

    唐悠竹敢拿他的西瓜肚打赌,他还没走到清宁宫,内阁重臣们绝对就知道了周太后又一十分不慈的动作,而且不需等到他出宫,外头的风声就能传得十分销魂。

    而便宜舅舅嘛……

    那位虽爱揉捏折腾自己,却不是个会看着自己给人揉捏折腾的。区区一个皇庄侵占民田的事件,就能将周太后那屡次企图违背先帝遗命都没怎么远扬出去的名声,给搞得臭大街,这一次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周太后实乃自己作死的典范!

    唐悠竹艰难地维持着叩拜的姿态,倒也没怎么不忿。

    反正就是按后世的礼仪,做孙子的跪拜一下祖母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是一个已经将自己作死了的祖母。

    跪跪就跪跪呗,就当锻炼身子了。

    唐悠竹动动小屁股,将重心略微一移,换了只手做支撑。

    嗯,地板虽连个褥子也不舍得铺,不过清宁宫有地龙,青石砖跪着也不怎么凉,他腿上的肉又着实厚,清宁宫没人舍得出来给他个褥子,他自带的肉垫子更舒服,就是肉太多了,总要小心不要直接滚地翻转三圈半。

    这作死的祖母现在可还不如万贵妃,起码万贵妃在不知道自己是便宜爹爹的儿子之前,看便宜舅舅的面子还会继续和善下去,可周太后……

    便是现下知道他的身份,她还有个依附她的柏贤妃所出的朱祐极,这位便宜哥哥年纪在他之上、出生又比他尊贵,周太后这时候可不见得会稀罕个南蛮俘虏所出的皇孙!

    真可惜,谁能想得到日后当上皇帝的,不是这个清宁宫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连皇帝都会为此多看柏贤妃一眼的朱祐极,而是一个南蛮俘虏生下的小透明呢?

    小透明和朱祐极素未蒙面,虽然对于他日后的下场有那么一丝丝悲悯,却也没什么跳出来充当白莲花净化炮灰的想法。

    就是不小心再次想到当作死的祖母和竭斯底里的娘亲顺利会师,而现在看似和善的万贵妃在知道他生父为谁之后、也很可能再一次发疯的黑暗未来,不小心晃动了一下……

    原本估计还能坚持一个半时辰的肉墩子,在进清宁宫正殿的半刻钟后,直接重演年初在永宁宫的那一幕。

    滚地翻转!

    而且圈数还增加了!

    更倒霉的是,明明屋子挺大的,他也是跪在正中央,但不知道怎么滚的,居然能滚到碰着旁边一张矮凳,上头摆放的一个缠枝莲花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片飞溅!

    唐悠竹反应还算快,直接抱头滚地闪躲,但他肉墩子的身材到底有些不便,之前又才走了两里地、跪了一小会,躲开大半碎瓷,护着脑袋的胖爪子却还是给划出两道血痕!

    皇帝刚刚得了消息,在姚夔等臣子一连串“从而不谏,非孝也!”的背景音下落荒而逃、匆匆迈进清宁宫,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娘高坐榻上,脸色森严,下头一个可怜兮兮的胖娃娃,坐在碎瓷堆里,衣裳凌乱破旧,胖爪子上更是鲜血淋漓!

    皇帝一脚还在门槛外,忽然一阵眩晕,虽在近侍的搀扶下稳住没跌着,但一回身就看周太后见了他,脸上先是闪过慌张、之后又抚着胸口哎哟哎哟着直呼胸闷,一时只觉得疲累至极,也不愿意将一路上辛苦打了腹稿的诸如“母后母仪天下,最是慈爱悯幼,何必和个小孩儿一般见识”之类的许多劝解之言,通通咽了回去,只道:

    “母后既然身体不适,便不让这小子在您跟前打扰了——韦兴你将他抱到永宁宫去,让贵妃好生赏他些东西压压惊。”

    又对周太后道:“朕忽然想起来前朝还有些事情,晚些儿再来看母后。”

    说罢,也不等周太后嚎哭出声,赶紧上了肩舆走了,倒把周太后真给气得心口又是一阵发疼。

    此后清宁宫中如何请医问药,永宁宫里万贵妃如何心肝儿肉地抱着唐悠竹直呼可怜、抹眼泪,都且不提。

    唐悠竹窝在万贵妃怀里,摸着腰间的小笛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滚地时不小心弄掉了尾部的骚包凤凰竹编,现在好好一个微型涅槃就只剩下个光杆儿,吸吸鼻子,一边哀怨地想着没了凤凰的涅槃还算不算涅槃,一边摸着小下巴琢磨:

    之前还没想着,但这清宁宫、永宁宫的,便宜老爹起宫名是真那么不讲究呢,还是故意的?把万贵妃一个妾室的宫殿,和生母周太后的弄得这么像,而且永宁怎么听都怎么比清宁还尊贵些……

    至少不像清宁宫似的,“清宁清宁”,就是让你这寡居的老太婆好好想想清福少出来折腾、还给后辈儿孙一片清净的,那么赤裸裸的嫌弃?

    ——当然,以上都是唐悠竹脑洞开大了的结果,永宁是不是朱见深恋母情节的折射笔者不敢肯定,起码清宁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朱见深真心还是挺孝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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