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杜中宵远远缀住刘干办,跟在他的身后。

    刘干办气鼓鼓的,提着个酒葫芦,出了韩家脚店的门便急匆匆地赶路。

    杜中宵远远跟着,看刘干办径直到了“其香居”,从一个角门进去了,才停下脚步。

    不需问了,定然是吴克久让刘干办去韩家脚店打探消息的。似吴家这种大户,不但是在县城里面有产业,在乡下还有庄子。替大户管理庄子事务的人,这个年代的人多称为干办,是从朝廷里干办公事的官称里借用来的,与主管的称呼类似。与杜中宵前世类比,干办、主管都是类似于经理之类称呼。

    杜中宵有些搞不清楚吴克久去打探韩家脚店干什么。卖的烈酒是从酒糟里制出来的,这一点杜中宵从来没有隐瞒。这个年代的酒是专卖品,不说明白来源,是不能卖的。不过制白酒的办法,除了杜中宵只有自己的父母知道。技巧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捅怕了便不值一文,必须死死守住秘密。谁能够想到,酒糟中制酒的办法如此简单,只要上锅蒸一蒸就好了。

    难道,吴克久想首告韩家卖私酒?杜中宵心中一紧,倒是有这个可能。

    此时酒类专卖,大致分为两种形式。京城,包括东京开封府,西京洛阳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都是不禁私酿,而实行酒曲专卖。其他地方,包括许州,则是禁止私酿,专门酒户卖酒。韩家本来就是酒户,酒糟制酒又不涉及私酿,真告到县里这官司有得打。

    讲到打官司,父亲杜循的举人身份便就有用了。不但是可以自己写状词,还能够比较容易地见到县里的官员,更重要的是,县里是不敢随便抓一个乡贡进士的。过了发解试,就是许州有名有姓的人物,州里有名录,州里长官不知什么时候想起来要见一面,县里如何敢抓?

    刘干办并不知道杜中宵一路上跟着自己,进了角门,便把斗笠摘下来,提在手里,口中骂道:“直娘贼,那些穷鬼倒是眼尖,竟然认出爷爷来!小员外安排的这事,却是办砸了。”

    一边骂骂咧咧,不大一会到了后园的凉亭边。

    凉亭里,吴克久正与曹居成点了大烛饮酒,身边坐了几个歌女咿咿呀呀地唱。

    刘干办上前唱了个诺,道:“官人,小的回来了。”

    吴克久看了刘干办一眼,问道:“韩老儿那里真在卖酒?”

    “回小官人,千真万确!小的去看了,生意着实不错,十几副座头快要坐满了。”

    “哦,他们从哪里赊来如此好酒,引得无数客人去。——对了,我让你买几斤回来尝一尝,你买的酒呢?附近的酒我都喝过,一尝我就知道来路。”

    刘干办有些尴尬,叉手道:“回小官人,小的这一趟买酒却是不顺。到了店里,竟然有几个附近庄子里的人,认出了小的。他们叫破小的身份,韩老儿便死活不卖酒给我,只好空手而回。”

    听了这话,吴克久有些恼怒,恶狠狠地瞪着刘干办好一会,才略平息怒气,道:“没用的东西,这么一点小事也办不好!不知韩老儿从哪里赊酒,这事情却有些难办。”

    刘干办打了一个激灵,忙道:“回小官人,不用尝酒,小的知道韩老儿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吴克久一听,忙问:“哪里来的?”

    “小的进店之前就打听得清楚了,韩家脚店里卖的酒,并不是从酒楼赊来,而是从‘姚家正店’买了酒糟,从酒糟里面制出来的。那酒力气极大,听说酒量再好的人,一碗也就醉倒了。”

    吴克久听了,不由皱起眉头:“只听说用酒糟酿醋,里面还能制出酒来?”

    刘干办道:“小的也不信,不过人人都是如此说,想来是假不了。而且小的也打听过了,这法子是从县里杜举人的家里传出来。杜举人家的小官人,有从酒糟中制酒的妙法,专一替韩家制酒。”

    一边的曹居成道:“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天我们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小畜牲?”

    吴克久点头:“正是。那天就见那小贼对韩老儿的女儿有些意思,想来是见韩家难过,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个妖法。如此一来,事情却是有些难办。韩老儿有了这一条财路,便就不从我家酒楼赊酒,一时倒是奈何不了他。要得韩家小娘子,还要另想他法。”

    曹居成沉吟道:“酒糟里制酒卖酒,这犯不犯酒禁?”

    吴克久没有说话,在心里合计。州县禁酒禁的是私酿,不是私卖,只要酒的来源清楚,便就是不犯酒禁。韩家脚店的酒是从酒糟中制出来的,酒糟来自“姚家正店”,那里是有酿酒资格的。如此一来酒的来源便就清楚,只是自己加了一道工序,这算不算犯酒禁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吴克久只好叹气:“此事有些曲折,只怕一句话说不好。不如等到明日,我到县衙里去寻陈节级,问一问他该如何算。”

    曹居成拍手:“如此最好。陈节级是衙门里的人,以前也曾扑买过酒楼,酒上面的事最清楚。”

    吴克久点了点头,挥手让刘干办退下去。既然被人识破了行藏,趁早回城外的庄子里去。

    杜中宵在“其香居”外面站了一会,没见到刘干办出来,便转回韩家脚店去。

    决定卖酒,杜中宵早已把这个时代关于酒的禁条研究了一遍。此时酒禁虽严,但都是针对其中的一个环节。比如四京的酒曲专卖而不禁私酿,州县的不禁酒曲而禁私自酿酒,对于分销酒的酒户,则只是收税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禁条。此时自己制的白酒,追其源头,是来自于“姚家正店”,而“姚家正店”跟“其香居”一样,是正儿八经有酿酒权的。

    自己制的白酒犯不犯酒禁?难说得很,单看自己蒸酒的环节算不算是酿酒。这个时候,就要仰仗父亲举人的身份了。只要卖酒之后家境好起来,那就跟以前不一样,父亲尽可以到官衙去走动,活动的余地就大了。吴家是有钱,在临颖县里无几家敢惹。但到了许州城里又不一样,州里怎么会把一个乡下的土财主看在眼里,反倒是父亲作为举人,可以跟州里的官员谈笑风生,大家都是读书人吗。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回到了韩家脚店。

    此时已经晚了,店里的生意冷清了下来。小厮顺儿还在忙活,韩练跟韩月娘则在柜台那里,一起对账。韩月娘自小聪慧,读书识字,账目也算得特别清楚。

    见杜中宵进来,韩练急忙问道:“贤侄,如何?”

    杜中宵拱手:“我一直跟着那个刘干办,见他确实是到‘其香居’里去了,再没出来。”

    韩练恨恨地道:“不须问了,必然是吴家那小狗指使人来的,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好在我没有卖酒给那贼,不然谁知他们家又生出什么事来!”

    杜中宵道:“一路上我也在想,吴家到底是何用意。想来想去,当是在我们酒的来路上做文章。”

    “酒的来路有何文章可做?酒糟是从‘姚家正店’买来,在你家制出来,一清二楚。”

    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卖的酒与其他家不同,这便就有文章可做。从酒糟制酒,到底算不算是私酿?官字两张口,哪里能够说得清楚?阿爹,吴家真要执意捣乱,这官司有得打。”

    一边的韩月娘听了,气愤地道:“县里的官人又不糊涂,吴家不是好人,他们难道看不出来?打官司就打官司,我们清清白白赚钱,还怕他们怎么?”

    “是,是,月娘说的是。”杜中宵连连点头,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自己并不知道县里官员禀性,最怕的就是韩月娘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赢。

    官员跟官员不一样,有的眼里只认得那黄白之物,也有专门站在小民立场上的,谁知道自己会碰上什么人?碰到那一见大户就视为仇敌的,这官司自己赢定了,但反过来可就不好说。

    想了一会,杜中宵才道:“现在多想无益,我们只管安心卖酒就是。这两日我爹的身子大好了,等明后日备些礼物,到县里走动走动,先探一探口风。”

    韩练点头:“如此也使得。杜秀才到底是乡贡进士,真正的读书人,县里不会怠慢了。”

    其实韩练有一句话没说。这事情真正闹起来,最后韩家脚店只怕是要保人,保证经营的生意绝对合法,没有作奸犯科的事,那个时候杜循这个举人的身份更加重要。再是大户,在官府那里,也没有一个乡贡进士作保管用。

    看看天色已晚,杜中宵告别韩家父女,出了脚店。

    此时明月高升,月华如水,月光投射在路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杜中宵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胸中激荡起一股豪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来。吴克久,不过是一外小县里的土财主而已,自己如果连这样一个小角色都对付不了,何谈要在这个世界建功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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