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夜。
    唐州城郊的一间破院内,孑然一身的狄陌依偎在一块残破的石磨旁,眼神迷离,望月沉思。
    此刻,他身旁只有两样东西,一把剑、一坛酒。
    半个月前,他将贤王府搅的鸡犬不宁,几乎害的洛天瑾家破人亡。自知劫数难逃,因而
    一路亡命至此。
    唐州,是狄陌与金复羽事先约定的地方。一旦东窗事发,狄陌赶来唐州避难,金复羽会派人接应。为此,他已在唐州等候三天,但金剑坞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狄陌知道,自己留在唐州的时间越长,被洛天瑾找到的机会越大。因此,他已暗下决心,等到今夜子时,若金剑坞的人仍未出现,他便独自离去,亡命天涯。
    当他喝下最后一滴酒时,月华愈浓,子时已尽。狄陌仿佛看破自己的命运,不禁自嘲一笑。缓缓起身,单手提剑,踉跄着朝院门走去。
    如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离开这座破院后他该去哪儿?但他知道,金复羽迟迟不肯派人驰援,绝非消息闭塞,而是故意弃他不顾。因此,无论他去哪儿?都好过留在这里等死。
    “吱!”
    一声轻响,破败的院门徐徐而开,一道笔直如枪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狄陌面前。
    “嘶!”
    猝不及防的狄陌被门外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同时定睛细瞧,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月光的映射下,悄然浮现在他眼中。
    二人隔槛而站,四目相对,脸上皆是说不出的凝重与复杂。
    “柳寻衣?”
    狄陌一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苦涩模样,率先打破沉默:“何时来的?”
    “约莫一炷香之前。”柳寻衣目无表情,声音平淡如水,“是你心不在焉,故而未曾察觉。”
    很快,狄陌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他对柳寻衣的来意一清二楚,却并不慌张,也不急着夺路而逃,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
    “我想等你喝完这坛酒。”柳寻衣望着石磨旁空空荡荡的酒坛,淡淡地说道,“不想让你带着遗憾上路。”
    “府主让你来杀我?”
    “你知道府主的为人,何必明知故问?”
    “也对!”狄陌点头笑道,“你是下一任黑执扇,走马上任之前,的确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否则难以服众。想当年,我也如此。”言至于此,狄陌朝柳寻衣上下打量一番,赞赏道,“你比我有本事,入府不到两年便坐上黑执扇的位置……”
    “为什么?”柳寻衣突然打断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府主?”
    “有道是:千功难抵一过。我为贤王府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十几年,结果却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误,将功绩全部抹杀。换做是你,你又如何?”狄陌轻蔑一笑,回道,“作为一个过来人,好心奉劝你几句,永远不要和府主讲‘情义’,因为在他眼里只有‘利益’和‘价值’。他能让你风光无限,亦能让你万劫不复。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
    狄陌此言,令柳寻衣的内心五味陈杂,反问道:“正因如此,你便害的府主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若非如此,我或许不会做的这么绝。”
    “什么意思?”柳寻衣从狄陌的话中听出一丝端倪,不禁眉头一皱,追问道,“听你言外之意,似乎没有被冷落,你也会对府主不利?”
    狄陌的眼中寒光一闪,似乎被柳寻衣的观察入微所激怒,冷声道:“是又如何?”
    “府主猜的没错,你背后果然有人指使。”柳寻衣沉声道,“你和金鸣苑的老贾,当年几乎同时出现在洛阳城。你们一明一暗,十多年来一直暗中勾结,不知泄露了多少贤王府的秘密。如我所料不错,从你踏入贤王府的那一天起,便是有备而来。你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你既然能猜到这么多秘密,应该也能猜到我会不会将真相告诉你?”狄陌戏谑道,“柳寻衣,你很聪明,可惜不够智慧。”
    “替贤王府清理门主,不需要太多智慧。”柳寻衣回道,“贤王府的规矩,是你教给我的。算起来,我欠你一份人情。稍后我会让你三招,权当报答。”
    “你真要杀我?”狄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一抹冷厉之色取而代之。
    “你执掌下三门多年,规矩比我清楚。”柳寻衣的双手将宝剑举至胸前,缓缓推剑出鞘,一字一句地说道,“府主之令大于天,我等下三门弟子必将恪尽职守,万死不辞。府主要你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人到天明。你我……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我的印象中,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人?”狄陌的双眼死死盯着寒光乍现的剑锋,幽幽地说道,“在泉州、在西域、在颍川、在河西、在江州、在洛阳……你屡次三番地违抗府主之令,府主让你杀的人你不杀,府主不让你杀的人你偏偏要杀。为何今天,你如此听话?难不成,只为坐上黑执扇的位子?”
    狄陌的话令柳寻衣眼神一暗,犹豫半晌却一声不吭。
    “究竟是我看错你?还是你本性如此?”狄陌狐疑道,“你的大义凌然、侠肝义胆、家国天下、高山景行……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伪装出来的假象。真正的你,其实是自私贪婪、利欲熏心的伪君子?若真如此,那我不得不佩服你的隐忍与伪装实在毫无破绽,天衣无缝。说到底,你和洛天瑾根本是同一类人……”
    “是!”柳寻衣眼神一狠,目光如刀,恶狠狠地盯着咄咄相逼的狄陌,狞声道,“我的确觊觎黑执扇之位,渴望得到府主的器重。狄陌,你存心不良,图谋害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利欲熏心?你害的贤王府名声大损,害的钟离姑娘英年早逝,害的公子朝不保夕,你根本是死有余辜!”
    “你终于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狄陌蔑笑道,“别把我说的如此不堪,你又能好到哪儿去?虚以委蛇,阳奉阴违,每次提到自己的来历便闪烁其词,支支吾吾。在我看来,你混进贤王府同样另有图谋,早晚步我后尘!”
    “多说无益,出剑吧!”柳寻衣剑锋一挺,直指狄陌的眉心。
    “别太自信,你未必杀得了我!”狄陌单手持剑,猛地朝天一甩,剑鞘应声而飞,银光乍泄,直指天穹。
    霎时间,破院内杀意四起,剑气凝集,两把利剑仿佛具有灵魂一般,感知到自己主人的决心与杀念,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万籁俱寂的夜幕下,阵阵剑鸣,惹人心悸,引人胆寒。
    “素闻你剑法卓绝,不知比我如何?”狄陌挑衅道。
    “一试便知……”
    “接招!”
    话音未落,狄陌突然暴喝一声,同时脚下一动,剑锋从天而降,一道银色弧线骤然划破夜空,直取柳寻衣的天灵盖。
    剑锋未落,剑气先至,将柳寻衣的头发瞬间吹散,彻骨凉意由远及近,令其头皮阵阵发麻。
    “呼!”
    柳寻衣屏息凝神,一反常态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既不闪避,也不招架,只是双眸紧紧盯着闪电而至的剑锋,强压着内心的忐忑与紧张,竭尽所能的令自己保持镇定,只是右手情不自禁地将剑柄攥紧几分。
    电光火石之间,柳寻衣无数次想挥剑而上,却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压制下来。哪怕出手的欲望再强,握剑的右手已微微“弹动”十几次,他仍紧咬牙关,巍然不动。
    此刻,洛天瑾的谆谆教诲反复响彻在柳寻衣的耳畔:“因为你的剑太快,导致你和敌人交手时,根本不会静心思考……你要学会以心驭剑,而不要让剑驾驭你的心……”
    一丈、七尺、三尺、一尺、八寸、五寸、三寸、一寸……
    “就是现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狄陌的剑几乎碰到柳寻衣的发丝时,他的双眼陡然一凝,同时脚下一动,身体横转半圈,伴随着“嗖”的一声轻响,凌厉的剑锋紧贴着柳寻衣的鼻尖呼啸而下。
    一剑飞落,只带下一缕发丝,未伤及半点皮肉。
    “府主诚不欺我!”柳寻衣心中大喜,感慨道,“思而后动,谋而后定,非但能避其锋芒,反而能省去不少气力。”
    “一招!”柳寻衣提醒道,“我再让你两招!”
    “找死!”
    狄陌万没料到柳寻衣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强,登时心中暴怒,未等剑锋坠地,手腕骤然一翻,剑身一斜,自下而上直取柳寻衣的下身要害。
    “卑鄙!”
    柳寻衣暗骂一声,双膝猛地一并,瞬间夹住剑身。不等宝剑冲破阻碍,柳寻衣脚尖点地,倒飞而出,身体自半空腾翻一周,稳稳地落在院中的石磨上。
    “两招!”柳寻衣凝声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不可能!”狄陌满眼诧异,难以置信道,“我见过你出手,武功虽高但远不及此,你……”
    “幸得高人指点,略有寸进。”
    “洛天瑾果然对你十分器重。”狄陌恍然大悟,语气之中颇有几分失落之意。
    “再来!”
    一声断喝,狄陌闪掠而至,挺剑直取柳寻衣的面门。速度之快,犹如电光火石,胜似白驹过隙,转眼间剑锋已杀之柳寻衣眼前。
    “化繁为简?”
    柳寻衣望着平淡无奇的一招直刺,不禁心生错愕。感受着瞳孔中无限放大的剑尖,他欲侧身闪避。
    然而,就在柳寻衣的右脚稍稍离地时,他突然意识到事有蹊跷,狄陌出招绝不可能被自己轻易看破。
    心念至此,柳寻衣眼神一变,右脚重回地面。同时单手持剑,自身侧一甩,将剑身斜挡在自己的背后。
    与此同时,狄陌脚下一顿,几乎贴着柳寻衣冲天而起,瞬间跃过他的头顶,半空中猛地刺出一剑,直取柳寻衣的后颈。
    “铿!”
    伴随着一声巨响,狄陌的剑锋狠狠撞在柳寻衣的剑身上。力道之大,将其手臂震的麻痛不堪。
    柳寻衣借力向前飞出数米,狄陌翻身而落,站在柳寻衣刚才的位置。
    狄陌一双阴戾的眸子死死盯着柳寻衣,冷声道:“竟能看穿我的意图,果然有些本事。”
    “我已让你三招,情义两清。接下来,我将全力以赴,生死各安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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