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心皱了眉头,自个儿开了箱子,从里头搬出好些书来,翻到一本《墨宝小录》,急急翻着书页,指尖顺着书页寻常,嘴里喃喃念得几句,忽的又给合上了,冲着长案直皱眉头。

    她有事可干,反倒不哭了,知道哭也无用,母亲还得靠着她,抽出一张旧作来,指着茶杯:“你喝一口,喷到纸上。”

    上头虽写了喷洒,可她到底做不出来,石桂一言不发,举杯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往后退开三步,叶文心正要喝止她,她就把水全数喷了出去。

    纸上星星点点,未曾尽湿,石桂抹了嘴:“姑娘要不要试试熨斗。”

    叶文心眼睛微红,目光却亮,看向她道:“好,你去取来。”这是试验,石桂明白过来,可那封信上到底着什么?

    叶文心显然是从来没有做过活计的,手上拿过最重的东西便是书卷,石桂取了熨斗来,琼瑛几个还都守在门外,见着石桂要熨斗,一个个都瞪了眼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画画,倒要使熨斗?”

    石桂知道叶文心要办事,她虽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干,可却记得春燕的话,她做了什么,都得报上去:“姑娘开了箱子翻书,取了好些个绢染画片出来,说是皱得不成话,叫我拿熨斗熨平。”

    石桂说的七分真,三分假,开了箱子翻书是真的,从里头翻出好些个绢染画片出来也是真的,拿熨斗更是千真万真,只这熨要熨的东西,却不是她们想的。

    叶文心就站在屋里,侧了耳朵听石桂说些什么,听见这么一句,倒是一奇,只当这小丫头子听话,却原来还有这份聪明劲头,她想到那封信上写的事,再想想冯妈妈跟琼瑛玉絮几个,身边没有得用的人,挑中了她倒是大幸。

    素尘取了个青花瓷熨斗交给石桂,还皱了眉头为难:“这个没热水可不成,难道还要在房里支小炉子,烧水不成?”

    琼瑛只求叶文心赶紧把这劲头过了去,扫了她一眼:“你去烧水,我试试叩叩门。”她还没抬手,叶文心的声音就从里头传出来:“石桂呢,还不赶紧进来,再把门关上。”

    石桂看一眼六出:“劳烦姐姐烧水。”说着取了青花熨斗,复又把门关上,叶文心正立在飞罩门后头,石桂跟着她进了内室,还立到大理石云纹桌前,她看一眼石桂,顺手拿了一枚象牙贴金雕人物的书签:“这个给你,我不耐烦瞧见她们,也不许你告诉她们,我们在里边作甚。”

    口吻还是小姑娘家,手上办的事却不是个小姑娘该干的,石桂把头一低,应声答她,也不知道这是为着什么,可叶文心要发落她,也是极容易的一桩事。

    热水烧好了,六出提到门边,还是石桂去领,面上作松快模样,提水的时候还说一句:“姑娘在写字画画呢,不许人吵。”

    琼瑛满意的冲她点点头:“你仔细着,好好当差,顺着姑娘,不该说的别说。”看她是个伶俐模样,心里头给她记上一笔。

    石桂往瓷熨斗里倒水,这东西烧得中空,倒进一半热水,底下就是烫的,正好用来熨衣裳,信纸已是半干,喷上水再熨斗,平平整整,不细看,看不出痕迹来。

    叶文心别无它法,纵有破绽,也只得做了,她看一眼石桂,把那张信纸出了出来,头上有她的指甲印痕,但也能说那是母亲留在上头的,展开来,先熨再喷水再熨干,石桂立在长案前,叶文心在长案后,那张信纸正对着叶文心,石桂倒着看过去,牙关刹时紧紧咬住,叶文心却忽的皱眉看向她:“你识得字?”

    这话要是她头一个问起,石桂或许还心慌,这会儿却不动声色的垂了眼帘:“我不识字。”叶文心也料得小丫子不识字,却还忍不住多疑,这事非关小可,若是原来她还要叹一叹,这会儿却是正正好。

    石桂替叶文心晾干了信纸,又用熨斗熨平了折痕,那张信纸在她手里翻来覆去十几遍,重又折起来,装进了信封里,叶文心还重替信封糊上口,拿出来在灯火下照着,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叶文心只顾着信,石桂却替她收尾,把那些个书册分放到各处,再把绢画展开来,铺到毛毡子上,熨斗放到一边,显着是才熨过的模样。

    石桂实则是很机械的在干这些,脑子告诉她要把说出的话都铺平,让琼瑛进来挑不出错处,可心里却还在想着那一封信。

    那张纸纸在她手上来来回回十几次,说是信,不如说是短笺,看口吻该是叶文心的母亲,叶氏的嫂子写的,上面的字石桂识得一大半,有些句子不明白,可大概的意思却能看懂,刹时出了一身冷汗。

    “惟彼忍心,是顾是复。”短短百来字,几乎字字是血,叶文心将要说亲却忽然入宫,是因为她这长相性情,必会得了贵人的眼。

    第67章 富贵

    叶文心还把那信件收起来,也不理这一屋子的书册画卷,还卧到美人榻上去,盯着窗外一片竹绿出神。

    家里是非送她入宫不可了,她心里觉得古怪,母亲大病一场,她还真当是中了暑气,素姑把这信里交到她手里,告诉她万不能叫人知道,必得秘密交给姑母。

    家里古怪,宋家更古怪,她这才大着胆子拆开信来,哪知道一看之下如遭雷击,原来父亲答应她的全是哄骗之词,母亲一辈子也没说过这样的重话,却在信里骂父亲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贼子。

    叶文心曲着腿侧卧着,拿帕子掩了脸,办完了事,心里翻腾着又想哭,死死咬了唇儿不发出哽咽声来,却又怎么瞒得过去,心里伤痛难当,怪不得母亲病成那个样子。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得了贵人的眼,想着家里并没有来过外客,她的相貌也不会就这么流传出去,究竟是什么让父亲能下这样的狠心。

    石桂办完了事,略一停顿,抱一床软毯来,这个天已经凉了,叶文心身上衣裳单薄,屋里的地炕还没烧起来,给她盖上软毯。

    叶文心哭了好一会儿,石桂也不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想着那封信心头一凛,叶文心看着胡闹,却也胡闹得有章法,怪道要折腾出个拜师学字来,也得亏自个儿有个“不识字”的好处,越是这样,这件事越是得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能往外露。

    到底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亲娘写了这些话,可不是在她心上凿了一个洞,想想叶氏再想想叶文心,叶家的行事倒也不怪了。

    软毯儿盖在叶文心身上,她才刚是勉力做了这些事,真遇上这样的事,没一个人能倾吐不说,母亲眼里的求星,还不知道肯不肯帮衬。

    这么一想倒成了孤家寡人,一屋子人没一个能信,原来诸多不曾想的这会儿倒都涌上心头,想到瑞叶怎么好端端的就从石阶子上头摔了下来,心底升起丝丝寒意,她的奶嬷嬷是任嬷嬷,怎么也没跟来,反倒是冯嬷嬷跟来了。

    这些事由不得她不细想,越是细想,越是害怕,不知不觉就收住了泪,胸膛不住起伏,手撑在床上,长指甲差点儿把洋毯子都勾花了。

    跟她一样暗叫糟糕的还有石桂,不想淌这浑水的,也已经一半身子浸在了水里,叶氏派了她来,还不知道对这个侄女儿是善意还是恶意,若是两个能往一处使力气,那她从中调和也不觉得心亏,若是叶氏也不管不顾,她在这里头必要做些欺心事,这叶姑娘也着实太可怜了些。

    石桂是想着要重回叶氏院里头去,得重用挺直腰杆谋划赎身,可若是踩着别个来走通赎身路,她心里这个坎都过不去。

    齐大非偶,信上也没点明是哪一位贵人,叶文心怔怔坐着,她就陪在一边,良久,她才睁开眼睛,深深喘上一口气,自家收住了泪,拿帕子抹了脸,撑坐起来:“你绞了巾子来给我。”

    石桂应了一声,绞了帕子来给她敷眼睛,又取了靶镜过来,对着镜子还是眼眶鼻尖都泛红,石桂声儿都压低了:“姑娘,要不要敷些粉。”

    叶文心皮子雪白细腻,粉扑往脸上一盖,不细看,倒瞧不出来,她拿镜子照了又照,这才道:“你出去罢,就说散了课,叫她们进来。”

    再不让她们进来,可不起疑心,石桂开了门,琼瑛几个还守在门边寸步未离,见她出来了,还笑问一声:“画儿可画得了?”

    那里有什么画,书桌上头笔墨倒是铺开着,纸却还是空的,石桂摇摇头,还吐了吐舌头:“没成,姑娘正生闷气呢。”

    用水画画,自来也没听过这种奇事,不成也是应当的,琼瑛几个都知道叶文心的脾气,反而笑起来:“知道了,你去当差罢。”

    还把她当作是哄叶文心玩的,这一回不成,明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授课,哄了她一天是一天,让玉絮端了点心茶盘进去:“姑娘,要不要用些点心?”

    石桂的差事就是在廊下等着里头传唤,六出同她熟识了,凑过来问她:“姑娘怎么想起这个来,你说说,这水画儿是怎么画的。”

    石桂哪里怎么画,干脆胡扯起来:“姑娘用了两种不,井水泉水生的熟的调在一起,就跟调色一样,落笔在纸上倒也有起浮的,可干了一看还是没有。”

    六出“扑哧”一笑:“你呆得长了就知道,姑娘是常有异人之举的,往后你常在跟前侍候着,只顺着她就是了。”

    一个个把叶文心当作顺毛驴,就是知道她性子犟,认准了一件事,是绝对不回头的,石桂品出些来,点了头笑:“谢六出姐姐指点。”

    九月在右廊边,看着她们两个挨在一处说话就翻了眼儿,心里妒忌她得了叶文心的眼,心里觉得石桂看着人和善好相处,也不定在背地里怎么使劲,怎么往哪儿都有她。

    玉絮端了建莲红枣汤来,还有一碟子雪花酥,上回叶文心用了一片,赞过一声,这回还一样办了来,除开这两样还有一碟富贵神仙饼,一碟子内府玫瑰糖饼,送到叶文心跟前:“姑娘尝尝这个,神仙饼富贵花,冯妈妈从外头买了来,特意送给姑娘的。”

    富贵神仙饼里头加了白术菖蒲干山药,有了白术山药称作神仙,菖蒲又算作富贵花,蜜面就更不必说,起得这个好意头,扬州城南的四品轩最为出名,能在金陵城里寻着,冯嬷嬷也是花了心思的。

    可叶文心叫这富贵神仙饼触着心事,富贵了却还想着更富贵,她见着这碟子饼就有气,何况里头还有一个冯妈妈,干脆叫了石桂进来,把这一碟子饼全赏给了她吃。

    石桂捧了盘,眼见得琼瑛玉絮两个神色不对,笑一声道:“姑娘还记着赏我,谢姑娘的赏。”把话说得好似是跟叶文心约定好了一般,把这事儿茬了过去。

    叶文心哪里还吃得下东西,一口也不动,琼瑛便道:“姑娘病才好,这大半天的课可不伤了精神,她又是个丫头,难道还考女状元不成,不如一日隔一日,或是一日隔两日。”

    叶文心说要教课不过是个筏子,如今却越发想要独处,蹙了眉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颜大家不分寒暑,年年如此,我才教了一天就要打退堂鼓不成?”

    石桂也跟着松一口气,一天隔一天,一天再隔两天,到最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哪怕她学上三个月四个月,往后也要由头能说自己是识字的了。

    琼瑛玉絮连着几天没讨着好,回回说的话都叫叶文心驳了,面上便有些不好看,叶文心看这两个一眼,心里厌烦还是道:“这汤跟点心就给你们,我口里淡的没味儿,甚都不想吃。”说着点一点石桂:“我可不是那起子摸三放四的师傅,你既拜了我,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儿的字写得不错,那描红薄子拿回去,写上三大张,明儿来交。”

    这就是放了她的长假了,领了功课就得交,叶文心指了西厢:“你就在那儿写,那儿亮堂。”石桂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抱着描红薄,往西厢去了,自个儿磨了墨,站在踏脚上规规矩矩写起字来。

    她跟旁人不同,那几个自然心里头不乐,好在幽篁里也没多少差事,又知道她是哄着姑娘在玩的,姑娘的心思落在这上头,比天天折腾人好得多。

    玉絮还看一眼,扯了扯琼瑛的袖子:“要不要告诉冯妈妈去?”琼瑛却不欲惹事:“这点子小事,她写字便写字,能费了多少纸墨去,叫姑娘定了心思,比什么不强。”

    还把几个小丫头子也叫过来吩咐,绝不许扰了姑娘,也不许去烦着石桂:“原来姑娘在家时也有诗社,还跟孙杨两家的姑娘互传诗画,这会儿一个人上了京城,难免寂寞,石桂不过是个由头,谁要是拿这个挑刺叫我知道了,看我告诉冯妈妈去。”

    一个个应了声,六出还缩了缩脖子:“我可不眼热,立在那儿写三张大字,手腕都抬不起来了。”

    九月心里知道这是件苦差,看着这份辛苦忍不住想说一个“该”字,可眼看着石桂入了叶文心的眼,心里还是气忿,却念着叶文心总归要走,到时候石桂这番辛苦就全是白费了。

    叶文心是不想跟那几个一道,才说出这话来,眼看着石桂果然写得认真,这会儿却偏偏提不劲头来教她,窝在罗汉榻上,还在想着信上的事,抬手摸了脸盘,想不明白自己这长相到底得了谁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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