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叶文心跟这两个拿尺子量着教出来的姑娘半句话都说不上,问她们平素做些甚,除了针黹就是抄经,琴棋一道不说这两个倒是学了,也曾坐着打谱,可这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不敢得罪了叶文心,可跟这两个下棋,她还不如自家打谱。

    “替我寻本画册出来,就要过年了,我总要送份年礼的。”她整个人忽然积极起来,连玉絮琼瑛都诧异起来,可这总归是好事儿,要是懒洋洋四处不走动,那才是失了礼数了。

    “上回不是还说要临摹仙域志?家里不得闲,在这儿倒正好了。”玉絮给叶文心添了茶,琼瑛翻出了画册来,几个丫头俱都松出一口气来,她闷闷的时候一屋子都没个活气,这会儿她又有兴头,纵跟着忙也是好的,使了个眼色给六出素尘两个,这两个赶紧倒水洗笔铺纸。

    “那一幅八面屏都得了五面了,这会儿画起来,到雪天里正好摆出来。”叶文心原是觉得着余容泽芝两个无趣得很,寻常只在绣楼里头做女工,读了几年书看的却是心经太上,除了抄经念佛就是绣花,连园子都不逛,可出去了一回,叶文心倒觉得这对姐妹是很值得交往的。

    瑞兽炉里燃了松叶香,山水长案上铺开灰毛毡,一排铺开二三十支笔,有大有小,又有十来样的颜色,调在小碟子里头。

    旁得也还罢了,单看着画,石桂就留意多看了一会儿,帮着六出把小大蟹爪柳条排开来,伸头看着毛毡上头铺开画了半幅的山水图。

    仙域志的绢画就用来糊了隔扇,铺开的纸卷上却是工笔,画得满山松涛,只差染色,叶文心取了一支小染笔,调了石青,一笔笔细细填上去。

    几个丫头见她有事可作,各各叹出一口气来,一画起来总有半天不必人陪,又去做手上的杂事,把预备送往各处的年礼理出来,年后就要送选的,也得理些东西带进去。

    石桂却守着长案桌,看得入了迷,屋里开了南边几扇窗,架起小茶炉子,用来烤粗磁碟儿,好让颜色更均匀。

    叶文心画上几笔,又觉得倦怠,搁了笔叹一声:“问问冯妈妈,让她往外头收些颜大家的画来,这几幅我眼儿闭着都能从笔尖流出来了。”

    几个丫头漫声应她,她抬头见石桂看痴了,倒觉得小丫头子有趣儿,逗了她道:“怎的,你也想画?”

    石桂立时警醒,赶紧摇头:“只觉得红红绿绿画得好看。”

    叶文心指了画面:“那你说,哪儿好看。”她不过胡乱问一声,总归无事做,在斗室之间打转,身边的又都是熟识的人,寻了个眼生的,逗逗乐子。

    石桂看那画上有松有石有山有月,露出破庙门的一角,里头还有些火星子,仿佛能想见旅人疲倦生火和衣而卧。

    石桂照实说了:“这人攀山登梯,山里有松鸡呢,也不知道逮不逮得着,炖了汤吃。”她已经在学字了,画画一道倒能放一放,贪多嚼不烂,何况如今就已经惹人眼了。

    叶文心咦得一声,原过随口一问,这画上是该有山鸡毛的,她还未填色,这一笔便未画,却叫石桂说了出来,忽的抚掌:“你想不想,学画画?”说着又道:“诗书都教给你了,这画你也学一样。”

    第78章 棉衣

    石桂托了淡竹往外头扯了布买了棉花来,有了这么一桩事在,连画画都先放到脑后,别苑的人要来了,问能问一问秋日里收成好不好,那一地儿要是收成好,兰溪村里也不会差。

    她这手上的功夫,几个丫头都不曾见过,见她铺开布,拿□□条子画出样子来剪裁,倒都称奇,这个年纪就能裁衣,怎么也是难得的。

    叶文心知道她这是要做给爹娘弟弟的,干脆放了她几日假:“你也学得这些时候的字了,取我的笔墨给家里写封信去,也不枉拜我为师了。”

    石桂知道她这是有意这样说的,应得格外清脆,心里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想让秋娘别这么辛苦,想问问石头爹跑船艰辛不艰辛,最要紧的就是弟弟读没读书。

    不论是这个时代还再往后百来年,穷山村里头的人要出头第,能走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读书,不论往后能不能当官,身份不同了,阶层就不一样了。

    这个道理石桂说了百多遍,可她原来再怎么说得多也还是父母身边受照顾的小姑娘,如今却不相同,说她是在宋家涨了见识知道的多了,胡编也要编一个中举的故事,让喜子能读书,一家子从根上脱贫。

    人物都是现成的,就拿宋勉做例子,石桂光想都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给石头爹做一身衣裳,再加绑腿护腰,跑船也是个苦营生,家里得着她留下那一注钱,说不得就置了田地,按着爹娘的性子,想让她们进城,是再不能够了。

    秋娘的是一身红衣裙,喜子的也是一样红衣黑裤,他快六岁了,该有件齐整衣裳,只这鞋子却是难做,石桂离开家的时候,身边带了两条绳子,是按着秋娘跟石头的脚剪下来的,这两段麻绳搁在包袱底下,山长水远的带出来,得闲就做上一段。

    秋娘那双冬鞋的云头绣了牡丹团花,喜子的小背包上绣的是岁寒三友,连石头爹的护腰上都绣了太平如意。

    小屋里头摆了两个棉花包,石桂没做过棉衣,这会儿又没有孙婆子在,打了一角酒,请门上的婆子吃喝一回,婆子替她把棉花分了,又告诉棉衣得一个袖子一个袖子的塞,塞得满了,套在身上试一试。

    石桂花了一天功夫才把两只袖子做出来,那婆子笑道:“一件棉衣也不值几个钱,何必非自家做,拿了料子往后巷子一送,破费几个工钱罢了。”

    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府里当差的,挑不上来就在后巷子里,往外头接些贴花儿糊盒子的手工活计帮补家用,有活计好的,里头的大小丫头都肯让她们做,只不过多费些料子,再付几个工钱。

    石桂一来想自家做的心思不同,二来不想让郑婆子知道,摇一摇头:“这是给我爹娘的,自然要亲手做了送过去,也不知道哪个年月还能再见呢。”

    那婆子便笑得讪讪的,这话可不好接口,石桂剪裁,她帮着分棉花,这是新棉花,又软又暖,石桂家里穷的时候也没穿过芦花衣,秋娘把她裹在旧棉衣里放在床头上,小屋子里头也还是冻得人骨头打颤。

    一面做一面又想起在兰溪村的日子来,年年到了这会儿都是上山猎兔子的好时候,石头爹人不多话,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会设套捕兔子,皮剥下来拿出去卖,肉便留下来自家吃。秋娘做的冬笋烧兔肉,想起来都叫人流口水。

    等下回叶文心再问乡野如何,石桂就把这个告诉了她:“越是肥的越是香,烤的焖的都香,要是捉着母兔子,必要放回去,等着来年再生小兔,这会儿兔子毛色少有好的,若是灰黑多的,就给我祖母做个花毛领子,给她御寒用。”

    于婆子无有不要的,有了花领子,还想要毛鞋子,若是动道好,这会儿能套上三五只,要是运气不好,就全归了于婆子,秋娘万不会在这头跟她相争。

    琼瑛知道叶文心爱听这个,笑着凑趣道:“光听你说都馋起来了,要么今儿姑娘作主,赏咱们吃烧兔肉?”

    叶文心少吃荤食,却点头应了,琼瑛拿了两吊钱去打发厨房,夜里拢了火盆,吃起烤肉来,只这院里旁人都不爱荤腥,想送也没地儿送去,统共五只兔子,全在幽篁里分食了。

    肉是先拿料腌过入味的,因着听石桂说不曾吃得那么细,整个儿半边烤,到底也不雅相,便把那肉切成长条,拿长短铁叉子来烤过,腿儿烤焦香扑鼻,撒上香粉香叶,每人都分得半只。

    叶文心竟没嫌着味儿难闻,别个都在吃肉,偏她起了诗兴,也不要旁人管,随了她们吃酒,自家铺开纸笔,说要作一篇赋。

    连叶文澜都闻着香来了,叶文心却把那纸儿揉了,推了他吃烧肉去,九月吃得满嘴是油,石桂去厨房取了烘薄饼,把兔肉撕下来夹着吃,肥的瘦的夹在一处卷在饼子里吃,六出直嚷着肚里撑得慌。

    冯嬷嬷是乐见叶文心玩闹的,还送了一瓶山楂枣泥丸子来给她们消食,化水吃了解一解油腻,一个个饱足了,开了窗子散味儿,点起香饼子来熏得满屋又肉香又是花香。

    石桂夜里还在赶工,庄头上人不定哪一天就到了,来了报上出息送上年货,立时就要走的,春燕能帮她捎带东西已经很好,也不能叫别个等着她。

    九月看她做得辛苦,跟着过来一起帮手:“你这得做到哪个年月去,有甚个我能帮的?”别的不会,按着样子把布剪出来总是会的,学着石桂的样子把剪好的布分成堆。

    到底还是请了婆子来帮手,于婆子的那一身石桂便不亲手做了,急急赶制出来,光是衣裳拿潮兰布包了就有两大包。

    做好的衣裳还得晒,石桂就把衣裳挂在院子时里头,手上还在做活计,太阳晒得一面发烫了就去翻个面,叶文心临窗抱着手炉子,看得怔住了。

    琼瑛往外一张望笑起来:“越发没个规矩了,姑娘还要看景呢,她倒在竹子上头晒起衣裳来。”说着就要走出去让石桂把东西收起来。

    叶文心叫住了她:“由得她去吧。”话音才落,冯嬷嬷就带了人送箱笼过来,叶家送了节礼来,一字排开五只楠木大箱子,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钥匙在冯嬷嬷手里除了衣裳料子,还有珠子宝石,连香粉都有一匣子,冯嬷嬷笑道:“这是给姑娘分送的。”

    叶文心急问一声:“母亲可有信来?”

    冯嬷嬷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太太病着,虽好些了,却也不能劳动精神,老爷写了信来,姑娘仔细看看。”

    叶文心面上变色,冯嬷嬷却当是没接着沈氏的信,她心里难过的缘故,把信取出来递给她,琼瑛取了拆信银刀来,她本不欲现拆的,只得拆开了,背对着人把信看过。

    草草扫一回,也不过是让她多跟宋家人亲近,说是通家之好,老太爷老太太都会极疼爱她的,给她送来的这些东西,让她挑些个当年礼,再有便是叫她好好督促叶文澜读书。最末一句是让她只作平常样,不必迎合别人,宫里走一遭再了来就是,又让她写书信来宽慰母心,免她病中分神。

    叶文心若是没拆开过那封信,许就信了父亲是真心替她打算,这会儿却冷眉冷目,看过了便把信叠起来,塞进妆匣里。

    冯嬷嬷见她没立时就铺纸写信,还笑一声:“姑娘若有话要捎带,不如写了信,我好叫人赶紧送回去。”

    这便是催着她写信了,叶文心这一封家书,怎么也提不起笔来,有千言万语要跟沈氏说,却没一字能落笔:“匆匆说不尽,来的人怎么也得等上几日,叫他们等着罢。”

    倒先开了箱子,把里头的衣裳料子取出来,珍珠冠儿金刚石花钿,除了这些打好的首饰,还有原石,这个便是预备着给她送人的,便是出嫁的姑娘也没有一气儿备下这许多的。

    叶文心屋里头摆得满满当当,毛料子出去了做大衣裳,光彩锦缎五色宝石,铺开来扎人的眼,一匣珠子一匣宝石,叶文心看过一回,随手指了两匹缎子:“这个赏给你们做衣裳穿。”

    玫瑰紫的给了大丫头,海棠红的就给几个小丫头,当作是年节里头的新衣,一人总有五尺,做一身袄子都够了,冯嬷嬷却道:“这个给你们做比甲穿,到年里还有新衣发。”

    石桂手上有活计,做一件比甲又不费力气,先把料子收了起来,还给秋娘几个做冬衣,两个大包裹打得紧紧的,又取了信纸来,磨了墨给家里写信。

    提笔的时候是想着要说一说早日赎她回家的事儿,可到落了笔,却成了她在主家过得很好,待她宽厚不曾打骂,吃得饱穿得暖,还跟着姑娘识了字,又问家里人身体如何,石头爹的腰病好透了没有,上回寄存在孙婆子那儿东西,家里得着了没有。

    光是这些话就写满了三张纸,姚夫子没了,村里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新教谕,有没有人替家里读这一封信。

    石桂把两大包衣裳送去给春燕的时候,春燕看着怔得一怔,再没想到不过三五的功夫,她竟做了这许多出来,看了便笑:“你这是熬了几个晚上?眼儿都红了。”

    主着收下这包衣裳,吩咐了婆子把东西递出去:“要送了去倒不容易,还寄在别苑里,你爹娘问信的时候就能拿着了。”

    本来也是碰运气的事,可看着石桂做了这许多,倒有些不落忍了,石桂却点头笑道:“我跟我娘都约定好了,她必会去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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