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人见前面的跪下了,赶紧也跟着跪,太子一侧身,竟是个斯文秀气的年轻人,地上跪着的不是红就是蓝,他一眼就认出自家两个表妹,往前两步,笑了一声:“两个丫头倒会玩,可是往后头看梅花去了?”

    声音温润,笑意仿佛和煦春风,宋之湄心头“咚咚”直跳,既想抬脸看一看,又紧紧掐了手掌不敢,吴家姑娘正要下拜,听见太子说表妹,又看见自家两个哥哥都跟在后头,干脆拉了纪子悦,冲着太子做了个鬼脸儿。

    石桂跟叶文心两个,是离着太子最近的,石桂人小不出挑,跪在叶文心身侧,只觉得她在簇簇发抖,把手悄悄伸进叶文心的斗蓬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露相。

    太子的袍角就垂在叶文心眼前,往前一步,差点儿蹭着叶文心的脸,石桂的手被叶文心一把反握住,紧紧握了她,大气儿都不敢出,石桂低了身,往前倾些,把叶文心挡住大半。

    太子说了这一句,还往前头去,进后殿是见一见纪吴两位姨母的,身子一转,袍角打在叶文心脸上,她一抽气,便让太子听见了,低头说道:“对不住,可碰着你了?”

    ☆、第87章 章赔礼

    叶文心伏着身子不敢抬头,太子也没道理去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一眼投到吴家姑娘身上,使了个眼色让表妹去扶,自然还要多礼几句。

    可吴家姑娘见了叶文心两回,她连句整话都不曾说过,料得她是个怕羞的,冷不丁叫衣角扫了脸儿,必然不肯抬头。

    可表兄既使了眼色,也不能不去看,脆声道:“表兄赶紧进去罢,你不走,这些人哪里能站起来。”跪了一地的姑娘家,碍着规矩脸俱都埋了脸,太子一瞧确是这么回事,便是他叫起,这些也还得挨墙角站着,笑一笑,转过身去。

    叶文心听见这句暗暗松一口气,等太子转身要进屋,被吴家姑娘一把拉了起来,暖耳松开来,露出半张脸,吴家姑娘掀起观音兜,看她眼帘上边碰红了一块。

    太子常服也是一样盘金绣龙,袍角下面绣了一层层的盘金打籽,打籽针绣得密实了,就同缀着的小珠子一般,外头罩着乌云豹的大斗蓬,缀金缀玉,碰着那一下,正挨着叶文心的眉毛。

    吴家姑娘也没料到碰一下这样重,轻轻呀了一声,太子正整衣衫,听见她叫知道碰得不轻,侧脸投了目光过来,只看见叶文心露出来的半张脸,微微眯起眼儿,怔了一怔。

    石桂赶紧掏出帕子来:“姑娘捂一捂罢。”

    叶文心捏了帕子把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吴家姑娘还在说:“这可怎么好。”破了一块皮,眉骨上面红红一块越碰越肿。

    这么干站着不是事儿,叶文心低了头不敢抬起来,还是纪家姑娘开了口:“着人往后头去,给咱们也寻一个清净所在。”

    太子身后还跟着近侍,这七八个连亲事都没订的小娘子,自不能再往屋里头去了,后头有亭有廊,又不是男客能到的地方,虽着些风,可这些人都穿得厚,拢两个个炭盆,比在殿里还更明亮更暖和些。

    叶文心一声不出,挨着墙扶了石桂的心,背转过身子,拿帕子捂住红肿处,缩了肩膀拿斗蓬把自个儿牢牢裹起来,半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石桂身上,石桂扶着她往愉后的凉亭里去。

    早就有丫头升起炭盆来,圆妙观来的贵人多,库房里头还存着大屏风,叫人抬出来绕着亭子围起来,没一会就热了,可叶文心还是一手冷汗,等她缓过神来,想一想刚才却又没甚好怕的。

    吴家姑娘看她嘴唇发白,只当是害怕,还宽慰她道:“你别怕,表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本来就是他碰着了你。”

    石桂熟门熟路往小厨房去,想讨个鸡蛋,再没成想叶文心这样细嫩,眉骨那一块儿全肿了,得赶紧拿鸡蛋滚一滚,消了肿才能吃宴。

    小厨房里头守着还是明月,听见脚步声,赶紧坐直了身子,原是交待他看火的,手里拿着大竹筒,听见有人来了,便做个使劲张望的样子,待转头看见是石桂,肩膀立时垮了下来,脸上才还一本正经,这会儿又是那付懒兮兮的笑模样:“寿桃还没好呢,你等会儿再来。”

    能在金陵见着一个熟人,总比他谁也不识就赖在道观里要强,何况石桂还分了五百文钱给他,这是他长到这么大,见过的最大一笔钱,到这会儿还藏得牢牢的。

    明月藏钱有法子,他身无长物,除了身上这一身道袍甚都没有,别人出门还要带个褡裢,里头装些干粮饼子,换洗衣裳,他只揣着石桂给的那五百个钱,无事就拿出来数,把那一枚枚铜子儿边都给摸光了。

    既是不打算回去了,便往厨房偷了个装米的长布兜,这布兜是专缝制了给下山的师兄们装米的,自家带着米哪儿都能煮上些,太师父的规矩,在道观里呆一段,到了年纪就要下山,走山方水,清净无为可不是干坐着啥都不干。

    这布袋大小正好一个铜板,他把用线绳把铜钱绑得紧紧的,放在布袋子里头,围在腰上绕了个圈紧紧缠住,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总归他这身道袍也不合身,看着空落落的,哪个也不知道他身上还藏了这么一笔“巨款”。

    石桂也被吓了一跳,可到底比叶文心镇定些,她的手叫叶文心紧紧攥住了,长指甲紧紧嵌进肉里,小姑娘劲儿不大,指甲却是长的,才刚顾不得,这会儿抬起来一看都破了皮:“我不是来寿桃的,我来讨个熟鸡蛋。”

    道观里也不是全然不吃荤,出家的居士吃素,在家的居士也能吃荤,张老仙人虽是吃素的,可鸡蛋还是吃的,明月才来了没几日,把厨房的边边角角摸了个门清,哪里放米哪里放油,他比偷油的耗子都清楚。

    明月身手灵巧,轻轻跳起来,踩着了凳子摸着挂在墙边的篮子,从里头掏了个鸡蛋出来,快手一掀铜壶盖儿,把生鸡蛋往滚水里一扔:“你等着吧,一会儿就好了。”

    石桂应了一声,打开水缸盖子舀了一瓢水,拿水冲手,明月一眼就看见她手上青了一大块,一把拉了她:“你挨打了?”

    石桂一向觉着明月是个孩子,挨近了才发觉这个瘦皮猴子几个月不见竟长高了许多,手上劲也大,石桂立时笑了:“没有,姑娘文气着呢,还教我写字读书呢。”

    明月听说石桂都开始识字了,讪讪松开手去,他连经文都只认一半儿,一屁股坐到小凳子上,拉过篮子来,里头一筐生果核桃,抓一把吃起来,他性子急,不爱剥壳,花生一咬,带着渣渣就吃了,还塞了一把给石桂,让她也吃。

    院子里见的不是寄人篱下,就是卖身为奴,石桂看着他恹恹的倒开口以了他两句:“你多好,便是挨了打,也是自由身,只要有本事讨生活,也不必非在这儿呆着。”

    一捏口把花生果倒出来,没一会儿就剥了一手,掀开壶盖一看,蛋已经滚起来了,赶紧挥出来,把果仁儿全给了明月:“你在这儿也不挨打了,认认字,跟着张老仙人,说不得还能往钦天监去呢。”

    明月翻了个白眼,接了果仁往嘴里塞,一面嚼还一面说:“我才不当道士呢。”石桂知道明月不愿意当道士,可他这点年纪,自个儿能找个什么营生,也不问他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了,笑一笑拿了鸡蛋就走。

    明月挨打那是家常便饭,山下养不活孩子的人家,也有往道观寺院里头送的,明月就是样,娘要改嫁,没地儿安置他,就把他送上了道观,给了一篮子榆树面,把地给卖了,屋里但凡值得钱的都刮了个空,拎着东西改嫁去了。

    那会儿明月已经记事了,知道亲爹出门去了,两三年没回来,同村的说遇上水匪死了,年轻轻的妇人哪里守得住,先是跟村里人有了首尾,跟着干脆再嫁。

    他这回出来,是来找爹的,只记得村人说是来金陵了,跟着就没了信儿,他这才过来寻,亲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爹爱吃鱼头,村子里就有塘,捉了鱼来下酒吃,把那鱼头一掐,鱼肚子给他吃,爷俩儿一人分一只鱼眼睛。

    可总不能逮着人就问爱不爱吃鱼头,明月异想天开,山里少年哪里知道金陵如何,进了金陵城一看,才知道如大海里捞针,立时又改了主意,找得着自然好,找不着他就自个儿过日子。

    他盯着窗框外头的白墙灰瓦出神,滴滴沥沥的雪珠儿不住打着窗棱,挨着炉火暖烘烘,手里还余下十来个花生仁,一把全抛进嘴里,嚼了个满嘴香,咂吧了嘴儿:“管他的。”脚支着灶台,人往后仰,烘得暖融融的眯起眼睛来。

    琼瑛绞了帕子正给叶文心敷眼睛,石桂剥了鸡蛋,余下这些个娘子都是知道情由的,叶文心原是最腼腆不过的人,别个出来赏雪赏梅,她落在最末,回去的时候,可不就是最前,避无可避撞着了,一个个都闭了口,把事儿茬过去,连她脸上的伤都不曾提。

    宋之湄却挨在她身边坐着,轻声细语的宽慰起她来,一时说她脸上的伤看着骇人,一时又说拿东西敷了就好,绕来绕去的想要绕到太子身上,别个不接口,她这才住了嘴,脸上还在笑,脸儿一侧,却见陈家姑娘离她坐得远远的。

    一回不明,二回不明,看到第三回,宋之湄那大方端庄的面皮就撑不住了,她原来就是妆相,总有不周到的时候,陈家姑娘见她看过来,反过身去,掐了一朵亭边斜枝开进亭内的梅花。

    一堆人正靠着屏风坐下来烤火,外头却有个小太监过来了,行了礼,呈上个食盒子来,一看便知是太子派了来的,来的人身边带太监的就只有他了。

    食盒子一打开来,上面两层是御膳点心,底下一层打开来,个个都偷眼去看叶文心,小巧不过盈寸,小饺儿做得五彩十色,还有翡翠烧卖,千层油糕,菊花馒头,一个个捏在手里还嫌小,一看便知是扬州点心。

    小太监说是专程送过来的,纪家姑娘打发了赏钱,也知道这怕是赔礼的,只不好说破,叫人送了茶来,飘着雪珠儿吃点心。

    吴家姑娘挑了一个绿皮小饺儿,先给了叶文心,宋之湄才要开口,就被人截断了话头,这一回却不是吴家姑娘,反是余容:“不知道这绿皮儿的是什么馅,我家里信佛道,葱蒜却是不吃的。”

    叶文心感激看了她一眼,余容也回以一笑,石桂这长想到,余容泽芝两位姑娘,翻过年去也要十三岁了。

    她这一开口,宋之湄只得执杯喝茶,纪家姑娘笑起来:“小德子送来的,必然妥当,便他原来不知道,上头吩咐一声,也必把人的喜好当听清楚,我爱雪花酥,微晴爱吃称心果,是南是北,他都知道。”

    一句话就解了叶文心的尴尬,陈家姑娘抿了嘴儿:“我爱的菊花酥也有了,怪道当得起重赏呢。”

    石桂还替叶文心敷脸,琼瑛却心不在焉,恨不得立时回去把这些告诉给冯嬷嬷听,叶文心才刚吓得脸都不敢抬,只看见太子的袍角靴子,旁的一概没见着,连太子是圆是扁都不知,这会儿解得尴尬,接了小饺子咬上一口,微微露点笑意:“是地道的萧家点心呢。”

    ☆、第88章 约 定

    叶文心眼睛上的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了去的,拿帕子敷了,再用鸡蛋滚过,依旧还是红得厉害,这般模样怎么好吃宴。

    琼瑛自绣袋里取出靶镜来,叶文心看着眼角红肿心头竟松了一口气儿,也不使琼瑛,指了石桂:“我这模样怎么好上前头去,你去告诉姑姑,我在后头等着就是了。”

    琼瑛便是想劝也无法,这伤口米分也是盖不住的,何况在这样显眼的位置,石桂应了声,也不去看琼瑛,立时把这事儿报给春燕知道。

    太子问候不过一刻,这会儿里头还只坐得些夫人们,石桂往春燕身边去,贴着耳朵把事儿说了,里头的人竟还不知这事儿,春燕倏地皱眉,又冲石桂点了点头。

    屋里也有个五层的大食盒,石桂自知叶文心尴尬,回去便道:“屋里的点心盒子,比咱们这儿的还厚呢。”

    她这会儿还梳着双丫,伶伶俐俐的回话说事,面上带笑把这个当作笑谈,亭子里几个一听,既是两边都得了,那这头得的也不算是份特殊的赔礼了。

    叶文心松一口气儿,等前头来请了,她还只坐着不动:“我便不去了,宴上好玩的,可回来告诉我。”温柔斯文,脸上带着浅笑,半点不耐丧气都无,余下这些倒叹了一声好教养。

    宋之湄才刚露了相,这会儿便拉了她的手:“妹妹不去,一人在此枯坐无味,不如我陪着你罢,我也不去了。”

    叶文心赶紧推辞:“老仙人百岁寿辰,也是难得的喜事,姐姐不管顾忌我。”再亲热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

    石桂既挨得近,轻轻笑一声:“大姑娘不如给姑娘带个寿桃儿来,我才去拎水拿鸡蛋的时候,那小道士看得可严呢,说一人分得一只,再多也没有了。”

    宋之湄笑着应了,她本也没想着要真留下来陪叶文心,找足了台阶,这才显着不舍的模样走了,才还挤挤挨挨的凉亭,立时显得清冷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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