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她的嬷嬷打小就告诉她们这些小宫女儿,生死由命,要是叫分派到蒹葭宫去,那就只能自求多福,那一位贵妃从来不懂甚叫宽厚怜惜,不论你的规矩是好还是坏,逢着高兴自然得赏,若有半分逆了意思,就是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去。

    裴姑姑运道当真不能算是好,一批十来个人拈签儿,她是最短的那一根,走进了蒹葭宫,幸好她年纪小,只安排她干粗使活计,她在蒹葭宫里当宫人的时候,还曾经见过原来还是成王的当今皇后。

    那会儿哪能想到这么一位往后能是皇后呢,裴姑姑在蒹葭宫里活下来,等新皇登基了,蒹葭宫拆了重建,那一座巍峨的摘星楼,拆了个干干净净,拆下来的金丝楠木,用来建了先帝那些个妃嫔们念经的佛堂。

    轮到如今这位皇后掌凤印了,宫里的宫人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节令的时候有吃食,平日里还能往园子里作耍,端午划彩舟,冬至走冰船,毛键子打陀螺,长公主最爱这些,宫里也不禁止,宫人们一是凑趣,二是解闷,里头倒有许多好手。

    她看着叶文心扔陀螺色子,掷出一个六点来,得了个满堂彩,小丫头拍了巴掌:“这可好了,咱们姑娘是进士。”

    升官图叫作升官图,就是真个官场差不多,白丁到进士,才能入阁拜相,若是举人,再要往上升可就难了。

    叶文心的记认是从手上脱下的玉戒指,六出素尘几个也都有银有金,色子四面刻了字,德才功赃,一把六个扔出去,点着数儿数,哪一个最多,就按着图往哪一格里走。

    石桂也跟着一道玩,她的记认是从耳朵眼里取出来的银丁香,一把就扔了四个赃字,一众丫头面面相觑,叶文心倚着枕头便笑:“了不得了,这丫头当了个赃官儿,还是个上头有人的赃官。”

    掷着赃是要贬官的,可连掷四个那便是贵人庇护,非但不降,还得往上升一级,里头除了叶文心,六出素尘才刚当上笔帖式,石桂就已经快混到知府了。

    屋里头说说笑笑,裴姑姑反身回屋去,她前十来年沉默肃穆惯了,后来再松快,也记得蒹葭宫中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人,抿成直线的嘴角就再也松不开了。

    她坐到榻前做绣活,分线劈丝自来都是自个儿干的事,出了宫就再没有小宫女相帮了,石桂却替她一络一络分得清楚,差着一星半点的颜色都一根根挑了出来,裴姑姑穿了针,又绣起一片玉兰瓣来。

    隔了会儿,石桂进来了,裴姑姑抬头冲她笑一笑:“你怎么来了,再跟她们一道多乐乐就是。”

    石桂摆摆手:“贵人倒了,我这官儿也没法当了,可不得罢官流放,也不知是哪一个促狭鬼想的,差一点儿就砍了头。”

    裴姑姑听见主屋里还是一阵阵的笑声,也跟着抿抿嘴角,石桂坐到她身边来,先是替她续了茶,跟着又摸那似水的元缎,裴姑姑知道这个丫头机灵,不错眼的看着,想学点儿手上的功夫去。

    宫女的绣活就少有不好的,不管分派到哪个宫里去,主位们的东西说不准就要经手自个儿绣的,手上功夫过不去,差也算当到了头,等出了宫成了营生,越发绣得多了,正下针,听见石桂问她:“姑姑既是司赞,怎么不谋个差事?”

    光是当个教养姑姑也太大材小用了,裴姑姑听了便笑:“这样就很好,我不喜多事。”石桂是想问一问,叶文心这相貌到底有什么讲究的,知道她嘴紧,没成想她的嘴紧成这样,干脆不再提,天长日久,若是待她以诚,不定就有说的那一天。

    丫头们来来往往都去玩那升官图,叶文澜这一块是专找人做了送给姐姐的,这才又是象牙又是红宝,外头这样的不过拿纸画了,一个铜子一张,再买上两个色子就能玩,叶文心当真一气儿发当到了太傅,玉絮六出便拿这事儿逗她,让她作东道。

    本来夜里就吃活鱼脍,盘子烧成重瓣莲花状,鱼肉片得蝉衣也似,一瓣瓣叠起来,外头就有冰,搁在冰上送进来,拿秋油调了酱,沾着酱吃。

    石桂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会儿就有了这种吃法,还问是不是倭国传了来了,这下连六出都笑起来:“我们就生着一张嘴,偏你生了两张,吃便吃了,还问是哪儿的作法不成。”

    这事儿却难不住叶文心:“可见我这个弟子是用功的,屋里那许多杂记,你倒都没看过,光读圣人言了不成?”

    活鲤鱼切成片,这会儿的鱼肉肥,叶文心倒吃了些,又烫黄酒给她,怕她吃得凉了肚子痛,一层子笑笑闹闹,叶文心却往屋里歪着,说酒上了头,由着丫头们玩。

    拉了石桂,一张芙蓉面晕生双颊,长眉如画,越是长开了,越是瞧得出颜色来,冲着西厢呶呶嘴:“你想法子探听了,我可是跟宫里哪个人生得有些像。”

    石桂不意叶文心竟把这桩隐秘告诉了她,正兀自吃惊,叶文心却冲她点一点头,这事儿她除了交给石桂,再也没有旁的人能透露,既信了她,便不再相疑,跟着又道:“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这事儿的干系,你也明白,万不能叫别个知道。”

    石桂是看过信的,沈氏字字藏着机锋,此时叶文心挑明了,她便点了头:“裴姑姑嘴紧,倒不定就能问出来。”

    叶文心长眉微蹙:“我也知道难,这才交给你,旁的人我也不能信。”

    石桂替她奉了茶来:“我既应了姑娘,就替姑娘尽心,这事儿若是这条路走不通,倒不如走走旁的路。”

    叶文心一怔,她还自来没想过这个,知道详细的除了裴姑姑,还有冯嬷嬷跟叶氏,她咬咬唇,石桂已经掀了帘子出去,同几个告罪一声,避过热闹,索性拿了绣箩回到西厢。

    裴姑姑不食荤,吃了菜粥,还在灯下做针线,石桂干脆坐到裴姑姑身边,给自个儿裁起春衫来。

    一面下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裴姑姑话:“姑姑是似我这样大的时候进的宫?”进宫的宫人有强征了去的,也有家里过不下去,卖进去的,裴姑姑是后一种。

    话匣子既打一些了,石桂也不在意她说多说少,先问明白了裴姑姑是几岁入的宫,又问了她原来在哪儿当差,裴姑姑看她年小机灵,倒愿意说上两句。

    石桂拈着针给裙子锁边,裴姑姑看她做得入神,自个儿手上的活计倒停下来,想着叶文心,这么个相貌进了宫,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此时还不是时机,冒冒然提起来,裴姑姑必不肯说,只作闲谈,等相熟了,保不齐能套出一句二句来,此事急燥不得,可叶文心的时间也不多了。

    隔一日就是腊八节,宫里要冬祭,家里也要家祭,这同冬至拜祖宗又不一样,田间地头井台灶台,都要供上一碗腊八粥。

    幽篁里也有小厨房,只因着叶文心不爱烟火气,一向都不曾烧灶,可这粥品细点却是素尘拿手的,细细挑拣了八样果品,前一日就熬起来,隔得几时便加一些,还把红枣剪成丝状,桃仁杏仁瓜子花生,都挑那饱满的,或整或碎,拼出松柏仙鹤这样的图来。

    素尘一向不爱多话,倒不知还有这一门手艺,石桂看了一回,便知这个跟画画差不多,也上手拼了一幅竹报平安,素尘看一眼便笑:“就没有你不能的。”

    用刀雕成象生生肖石桂便不能了,素尘用小刀刻得许多人物,待粥熬好了冻起来,便把这些小人立在粥上,分送各处去。

    叶文心也亲手拼了一幅,着人捧着瓷罐送到叶氏处,没一会儿叶氏的礼也送了来,回的也是粥,送东西的玉兰指一指冰碗:“大少爷说了,外头过腊八都玩这个,想姑娘这儿没得,给姑娘送来。”

    东西是宋荫堂送的,白塔寺里过了斋月,回来正逢着腊八,几位妹妹都得了他送的冰碗,拿红白萝卜雕的花,底下用芫荽作叶,支起一根小棍来,一朵萝卜花盛在碗里注上水,在外头搁上一夜,冻起来冰晶也似,叶文心倒没见过,拿起来转了一圈:“替我谢谢表哥了。”

    玉兰的眼神闪闪烁烁,别个姑娘也都得了,都是宋荫堂自个儿雕的,可却只有叶文心这一朵是重瓣的,也不知费了几个萝卜才刻好,一枝双蒂,太太看了就怔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她送过来,玉兰接了赏,笑盈盈出门去,说不得这位表姑娘往后还就是大少夫人了。

    第120章 老庄

    那碗冰花就摆在叶文心的窗口,院子里头没了琼瑛,谁也没把这个当作一回事,反倒觉得这东西有野趣,门上花个三四个铜板就能有一朵,小丫头纷纷央了石桂往门上买去,再是走动得多,院里院外也看得紧,能跟门上搭话的,只有石桂九月两个。

    石桂也正觉着这一枝冰花太耀眼,干脆买了一排来,就摆在窗下,有重瓣的有单瓣的,白萝卜雕的花瓣薄似蝉衣,叫水一冻千恣万态,插起来倒跟重阳九花山子似的,分明是石桂自个儿想的,却提了玉絮:“还是玉絮姐姐想着的,我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

    借着这个往门上走了一回,一向是二门不迈的,还是头一回往二门上去,外头的小厮也伶俐,知道是给表姑娘办的事,转眼就给弄来的,搭了三层木架子,顶着一朵朵冰花,还笑道:“这东西可比花房里的鲜花要合用,这么冰着,能冻到出正月呢。”

    这一架子的花花绿绿,有冰花有绢花,裴姑姑看着也笑起来,石桂掖了的手立在她身边,问道:“宫里可有玩这东西?”

    裴姑姑笑了:“怎么不玩,护城河上结了冰,还能拖冰床冰舟,那还是早些年,先帝爷在的时候,最爱这些热闹,舟船前还得张帆,看哪一宫的太监拉得快。”年年都是贵妃得胜,谁也不敢抢了她的风头去,连那会儿的皇后都缩了头,只拖说不爱此道,避过贵妃的锋芒。

    这些前朝的旧事,那会儿是讳莫如深,一个个的哪个露出一字半字来,先帝作古,贵妃那样的美人儿,更是化作了齎粉,原来是谈妃色变,这会儿倒当作旧事,血腥味儿淡了,只余下一抹艳色的红。

    “宫里头还要打冰,蹴鞠,往鞋上嵌进冰刀,就在太液池上滑冰,太监宫人里有滑得好的,还能得赏。”那还是裴姑姑年轻时候的事儿,当差的时候战战兢兢,到了玩乐时也总能松快一阵。

    “我记着还有一回红云宴,太液池边栽满了荔枝树,春日里开起花来,就似一片红云海,那一阵宫里的荔枝吃都吃不尽,太医院里下火的药都跟着紧俏了。”先帝的红云宴受人诟病,所费人力财力只为着一季荔枝花海,可在小宫人眼里,却是眼前的红,嘴里的甜。

    丫头们一个个都听住了,裴姑姑看着她向往便笑起来:“今圣勤勉,娘娘从不主张铺张办宴,宫里除开三节两寿,就再没旁的宴饮了,太液池边那些个荔枝树,也就活了一季,难得有两棵还活着的,结得果儿也不甜了。”

    听了旧事,裴姑姑还回去做针线,余下六出几个长坐无聊,又把那升官图翻出来,石桂陪着叶文心,她等人都在外间,抬眼儿询问,石桂摇摇头,叶文心便又蹙起眉头,她立起来,指了衣架子上的斗蓬:“咱们往姑姑那儿走一回。”

    石桂跟在身后,玉絮放下手上的色子,叶文心摆摆手:“你们玩罢,就这几步路,我到姑姑那儿去一回。”

    手上拿着个抹额,是给叶氏做的,叶文心走动得多了,院里人也不再似原来那样,当作认真作客,倒更像是串门子,索性也不跟,这会儿又没落雨落雪,只吩咐了石桂一声:“你侍候着姑娘。”

    两个一路往院子里去,积雪残云,倒把灰瓦白墙衬得有几分寥落,叶文心由石桂扶着,藏了一肚子的心事,才刚进了院子,就遇见了宋荫堂。

    宋荫堂一见她便笑了:“表妹可是往母亲院里去?”

    叶文心点点头:“我去寻姑母说说话。”手上还拿着抹额,宋荫堂一瞧就知道是叶氏喜欢的颜色样式。

    宋荫堂望着她,倒没提起那朵冰花:“你来了,娘倒开怀不少,原来少见她说笑的,若是得空,你常往她那儿走动罢。”

    叶文心笑了:“那是自然的。”

    宋荫堂送她一程:“城外观音痷中种得白梅花,这时节一落雪就催开一茬,我着人收了细雪来,藏着给表妹烹茶用。”

    叶文心一是不吃别人收的雪,二是为着叶氏,长眉一蹙:“表哥真是,见天的请安,就不知道姑姑最厌这些,你少往那些清净地去,她自然就高兴了。”

    宋荫堂一怔,笑了:“那我便不去了。”

    石桂听着暗暗惊奇,为着这位大少爷爱佛爱道,老太爷发过好一通脾气,连老太太都带累了,说都是打小养在他身边,长于妇人手,这才爱好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好好的孔孟不读,倒去读经书,挨了好一顿打。

    可挨了打也没见宋荫堂改过,外头的佛寺道观不好去,家里的静中观可没少走动,除了好老庄之说,石桂还从春燕的眼色里,瞧出点旁的来,可既叶氏都不曾开口,她便只当不知这事儿,哪知道叶文心一句话,他竟答应下来。

    叶文心却睇他一眼:“表哥可别随意答允,姑姑自有法子知道你往哪儿去,偷偷摸摸反而伤她的心呢。”

    她自家母亲病体凋零,亦不知道此时能不能进一碗粥饭,每思及其,总是忍不住眼眶泛红,引人及己,叶氏又待她这样好,这话说得是十成十有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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