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澜浑然不在意,看着这两只小东西,像爬山似的爬他的腿,尾巴一剪身子一扑,扑他胸前璎珞上的流苏。

    叶文心看着弟弟玩闹,伸手替他拉拉衣领:“你这一向书读得如何了?年里可偷懒了?”宋老太爷治学最严谨认真不过,自家的孙子片刻都没放松,到了叶文澜这儿,既受了托负,又知道他有些聪明,更不能叫他懈怠了。

    叶文澜听见姐姐发问就把脸搁到迎枕上,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偷懒,偏偏院子里头一个愣头青是拼命三郎,他屋里的蜡烛夜夜都要点到天快亮,一大早就读书,有甚可读的。”他打小就不是用功的孩子,别个三遍才明白,他闻一知二,到第三回心就不在了。

    也就因着天资高,读书写文出口成章,那篇给老太爷寄的文确是他写的不错,却不似老太太说的那样处处都好,宋老太爷只说他飞采飞扬,若作诗写词必是好的,写文章便是华而不实了。

    可他才多大,能作出来便不容易,这才肯教,书读了个囫囵,日日作一篇文,还告诉他一日不动笔就秃了,天资再高,也得下苦功夫。

    膏粱子弟哪肯听这些,宋老太爷前边说,他跟着就丢过脑后,叶文心一听就抿了嘴儿笑,嘴里含含露露:“你竟也有这么一日,大表哥这样用功?”

    叶文澜摇了摇头:“哪里是大表哥,说是宋家族里的那一个,大雪天在凉亭里读书的那一位。”他在床上打了个滚,脚往前一抻,两只盘在他腿上的黄猫儿被挤到炕桌下头,缩在里边喵喵叫着不肯出来。

    “别个是见贤思齐,你这算是见勤而自省也倒是好事,再不用功,你比我的丫头还不如了。”这么一来倒提醒了叶文心,弟弟跟人家一个院里住着,总要送些东西去。

    叶文心叫了石桂进来:“你把咱们做的粉圆子送些去,两边都别落下。”一面吩咐了一面戳了下弟弟的额头:“益者三友,别个是友直友谅友多闻,到你这儿,勤奋才是最紧要的。”光是用功这一点,弟弟要是能学着一二分,也是好的。

    宋勉在宋家眼里就是个穷亲戚,也就读书上头有些天份,也得看考不考得出来,冯嬷嬷就近照顾着叶文澜,也没拿这个堂少爷当一回事,可同一屋檐下,那便处得好些。

    叶文澜这里有什么,宋勉那里多少也送些去,哪知道宋勉是个不肯受人惠的人,在宋家住得几日,还回学里去了。

    叶文澜再聪颖,怎么识得这些人情世故,叶文心倒叹一声有志气,沉吟得会道:“那就送一碗圆子去,元宵不差这个,总你的心意。”

    石桂盛了两碗粉圆子,搁进填漆食盒里,就说是叶文澜给的,住在一个院子里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在一处读书,只当是结个善缘。

    石桂接了食盒子,走到门边还叫玉絮喊住了:“你可知道话该怎么说?”

    石桂笑盈盈:“是小少爷送了来给堂少爷的,请堂少爷尝尝扬州的手艺。”既是父母双亡,也就说不上什么团团圆圆的话了。

    玉絮捏捏她的鼻子:“就你机灵,赶紧去罢,我们那儿也摆了席面,等你回来吃酒。”

    第137章 动念(捉)

    石桂拎了食盒往至乐斋去,门口的小厮果然说宋勉不在,每有节庆,他总怕麻烦了人,身边跟着他的,为着照应他不能回去过节,不如自个儿出去,好让书僮回家。

    石桂回回节里过来都是如此,慢慢也琢磨出些味道来,提一提食盒道:“我给堂少爷搁在屋里,总归是表少爷的一点心意。”

    石桂在至乐斋里算是面熟的丫头,往外院传递东西得知分寸还得年纪小,她最合适不过,是以回回都派了她来,推开屋门看见里头连炭火都没点起来,知道是跟着的小厮家去过节,这头看顾不上,把食盒子搁到桌上,点了炭盆,又烧上茶水。

    连她这样有家的人,每到节里心里都不好受,更别说宋勉这样没家的了,想着今岁家里总能过个好年,石桂脸上露出些笑影来。

    石桂手上添着炭,宋勉进来就瞧见炭盆里拱了火,炉子上煮了茶,心里还奇小书僮怎么回来了,往里一看却是熟人,见她先叹后笑,觉得有趣:“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石桂看见他赶紧行礼:“表少爷差给我送元宵来,这圆子是院里姐姐们现做的,扬州的口味送给堂少爷尝一尝。”有甜的咸的各三只,取个六六大顺的意思。

    宋勉忽的问她:“你方才怎么又叹又笑,想什么了?”

    石桂眨眨眼儿,她跟宋勉算是熟识了,宋勉替她送东西,她做了鞋子回礼,心里想头也没什么好瞒的,开口道:“我先是想家,跟着又想,我虽身在此处,可家里的年关好过了,这才又叹又笑。”

    宋勉一听反宽慰起她来:“你爹娘记挂着你,总能赎你回家去的。”他口拙,一时也说不出旁的来,石桂冲他点点头:“是,借堂少爷的吉言了。”

    眼儿一扫,看他手里拎着篮子,里头盖了一块蓝布,知道他又去烧纸了,母亲葬事没满一年,年十五这一天还得再烧一回纸。

    他寄人篱下,旁的再不亏了他,这些总不记着,何况宋老太太宋老太爷都健在,他也不能穿重孝,石桂也不提起,点了点食盒:“堂少爷趁热罢,我得回去回话了。”

    宋勉送她到门边,转身进屋,茶也煮好了,屋子也暖热了,坐到桌边,甜元宵的汤加了藕粉,咸元宵用的就是清汤,宋勉把那一碗元宵吃得干干净净,自家倒了茶水,把碗涮干净了,等着石桂来拿。

    石桂急急回到幽篁里,一进屋,就见叶文心姐弟两个正举杯对饮,他们两个坐在桌上,冯嬷嬷也单开了一桌,菜色比着叶文心桌上的减了几样,温着酒,满面是笑。

    玉絮等了她好一会,下人房里还摆着锅子,扯扯她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石桂笑一笑:“堂少爷不在,我等了会子才来。”底下丫头们也开席,玉絮给了厨房五两银子,还有什么办不出来,上头吃锅子,她们也吃锅子。

    小铜锅煮着大骨清汤,肉片冻硬了,切得薄薄一片片,下锅一烫就捞起来,沾麻酱吃。扬州这个不时兴,天也冻不到哪儿去,金陵却不一样,分明也是南边,雪却下得这样大,缠缠绵绵下了一整个冬天,今儿元宵,看着天又阴起来,只怕等不到夜里就又要下雪了。

    小丫头们也拍开一坛子酒,叶文心有讲究,越是这时候越要吃桃花酒,倒出来酒色似桃花,一人一杯子饮尽了,吃起羊肉来。

    “这个姑娘是不碰的,膻气,倒叫咱们捡了漏了。”六出挟了一筷子,嚼在嘴里香喷喷,石桂进了屋子,拍一拍肩上的雪花,挤到六出边上,也跟着吃起来,一屋子丫头热热闹闹碰杯劝酒,吃得起来,玉絮六出几个还解了袄子,只穿一件薄衫,仗着年里无人管束,也一道行酒令划拳。

    石桂吃了一会儿,进屋里给叶文心添茶,她也吃得雪腮粉红,正叫玉絮捡玻璃灯笼出来送叶文澜回去。

    “都饮了酒,也别太晚了。”冯嬷嬷有了年纪,吃上两杯酒便撑不住了,小丫头扶着她回去,走的时候还吩咐一声。

    这才正午,夜里还有一场,石桂泡了俨茶,奉给叶文心,叶文澜还得跟着宋荫堂往学里先生那儿拜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散了场,叶文心人挨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宋荫堂那儿送了解酒的乌梅汤来。

    院里的丫头都酸甜甜喝上一盅,九月蕊香还多喝了一碗,玉絮知道叶文心面皮薄,拿眼儿扫一扫底下这些个小丫头,没一个敢吐露一句半句表少爷好的话来。

    她们不说,叶文心却不能不想,捏着甜白瓷的杯子,头枕着胳膊,有了几分醉意,迷迷蒙蒙觉得不该如此,可这会儿又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趁着酒意倒头就睡,玉絮扶了她上床,解了衣裳盖上香被,守着她做起针线来,玉絮的年纪也已经通晓些人事了,看一眼叶文心,再想一想宋荫堂跟宋家偌大的家业,若是能成,她说不得也能跟冯嬷嬷似的,往后也当一个管事娘子。

    叶文心午间醉酒,夜里行宴的时候,宋荫堂便来接她,看她面上带红,轻轻一笑:“可是乌梅汤不够酸,还没解酒?”

    等宴上摆在叶文心跟关的小玉瓶里盛的便不是酒,而桃花甜露,看着颜色一样,喝起来却是甜水,叶文心握了杯子耳朵发烧,这一位表兄,算得是百里挑一了。

    天一黑,园子里头挂得百来盏彩灯一齐点亮了,冷风一吹又下起细雪来,散宴的时候,老太太有意一边拉着一个,丈夫一说她哪有不应的道理,越看越是爱,拉了宋荫堂的手腕:“你送送你妹妹去。”

    宋荫堂撑了把伞,一大半儿遮住了叶文心,红斗蓬把她从头裹到脚,石桂在前头提灯,听见宋荫堂道:“还是莲青色正衬表妹。”

    一路走到竹林小径,才听见叶文心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夜里回去,玉絮打理第二天要出门的衣裳,叶文心窝在被子里:“把那些莲青色的拿出来罢,我明儿要穿的。”

    到得十六庙会那一天,宋家一早就出了门,怕人多路上堵着出了不了城门,早早坐上了车,玉絮几个都没见过金陵的庙会什么模样,石桂就更没见过了,只听说有玩杂戏的,还是宋荫堂骑着马,陪在车边,一路走一路说,叶文心不必掀帘子,都能知道外头是怎么个热闹法。

    老太太太太一车,叶文心跟余容泽芝两个一辆车,宋荫堂声音不高不低,透了车帘儿传进来,模模糊糊还带着些笑意:“好些个鹅肉兔肉包子,你们可闻得见香?这一溜都是卖吃食的,鸡鸭挂在炉子上炙烤,走一道都有一股子烟火气。”

    余容泽芝对看一回,正月里吃斋,是宋老太太十来年的规矩,余容泽芝生下来知事起,家里这一个月就不碰荤食,说也是说给叶文心听的。

    叶文心却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吃,也没味儿。”两个隔着车帘子,倒能对谈上两句,没一会儿,从外头递了个布包进来。

    糖霜豆子食蜜酥,冰雪元子欢喜团,一样包了几个,这东西倒还能吃,捡了几样尝个味儿,出了东城门,再行上三里路,就是圆妙观。

    出城的时候还早,路上人倒还不多,可出了东城门一路看过去水泄不通,马车再好,也得跟着人潮过去,赶车的紧紧拉着笼头,那马儿走上两步,就要停上一停,宋荫堂还好些,人总是避着马的,前前后后来回几趟:“妹妹们等一等,前头人都堵住了。”

    十六是庙会的正日子,杂耍班子舞龙舞狮踩高跷,挂得两排彩灯笼,还有走红索的,前头挤挤挨挨全是人,先还动上两步,跟着就一动都不动了。

    老太太在车里坐得一刻,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早知道就该住在观里,误了时辰可不好。”误了时辰上香,就是白来了一回。

    石桂跟车走着,都已经看见道观的顶了,就是走不过去,路上也不知道挤了多少人,还有人源源不断的从东城门出来,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往圆妙观来了。

    眼看着过不去,远远听见了打锣声,金陵城里贵人常出常入,一听打锣便知道是有贵人来了,宋荫堂骑着马往回折去,前头已经有人分开了车马人,给太子开道。

    人再多,也得让着太子,仪仗一过,自人兵丁开道,太子坐在马上,倒穿着常服,眼儿一扫瞧见了宋荫堂,再往前便是宋家的马车,对着马前吩咐一声:“那可是宋太傅家的马车?把人一道带过去罢。”

    叶文心正隔着帘子同石桂说话,叫她跟紧了,万不能走失了,她这些天看了许多话本子,好好的小姑娘被拍花子的一拍,一辈子都回不了家乡。

    金陵城里自然也有拍花子的,甚个地方都一样,只她是宋家的丫头,递了帖子一问,挖地三尺也能给找出来,石桂抿着嘴儿笑:“知道啦,姑娘放心罢,我跟的紧紧的,绝不叫人踩了脚面去。”

    宋家的车跟在太子的依仗后头进了圆妙观,这一路顺当的多,不顺当也不成,连那踩红索的,都翻在索面来,徒手往后连着翻了十八下,太子骑上马上看得清楚,笑一笑,说了一声赏。

    自有小太监去打赏,给了一袋金饼子,那一班的杂戏就算是出头露脸了,跪着谢过赏赐,石桂一面跟车一面不错眼的看着,她在兰溪村的时候没看过,上辈子更没看过。

    才刚那个翻跟头的是抖了机灵才得的赏,踩红索的那个便叫班主埋怨一回,热热闹闹好似穿行在街市中。

    到了圆妙观,太子跟前的小太监过来行了礼:“殿下吩咐了,不必请安行礼,老太太自往三清前上香便是。”

    一行人往后殿去,才刚进殿,甘氏就满面是笑,一手拉了宋之湄,上前问老太太:“才刚那一位就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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