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偶尔也能在老太太的屋里见着他,两个目光碰一碰,就又转回去,算是打了招呼,只知道他冬天在亭里读书,倒不知他夏日里还在读书。

    淡竹嗞嗞牙:“你是没瞧见呢,后背都湿了。”好好一个书生,比那码头上干苦力的还不如,那些个还穿短打呢,偏他身上还是长衫,淡竹怎么也想不明白,连连摇头:“说他读书读得傻了呢。”

    外头热浪滚滚而来,隔着帘子都觉着热,他偏偏往亭里头读书,也不知道找个荫凉的地儿,淡竹摇摇头:“这个堂少爷,也不知是脑子太好了,还是脑子根本就不好使呢。”

    石菊笑一声:“咱们屋里不是也有一个,你倒忘了?”屋里这个说的就是石桂了,叶文心给她留下的纸早就已经写完了,正面用一回反面再用一回,满满当当全抄了书,锦荔在窗下过,看着她铺了一床都是纸,还嘟囔一声墨臭味重。

    石桂不理会她,可此时纸贵,她写是这许多,已经满的无处可写了,要再想练字,只得往外头买去,可哪家子的丫头还买纸。

    连着三四天没写了,墨条还有一半,石桂手痒得很,听见石菊这么说,主意打到那莲花灯上去了:“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先时没想到?”

    莲花灯虽是蜡纸也是纸,着墨更难,写起来不容易,却是送上门的纸,在上头抄旁的不成,总还有抄两句地藏经,石桂赶紧梳了头赶紧磨墨,手上握笔杆子,把还没折成花灯的蜡纸铺平了折角,在花瓣花心当中写下地藏经。

    因着抄经,手便下得慢,一个字错了,整张纸都不能要了,这些日子除了拆纸灯也没旁的事好做,中元节宋家要放的河灯且不止三百盏,丫头们得了闲手上都不停,管事婆子还得点哪个折得多些,交上去还有个赏钱好领。

    七月里不能吃荤,要是再不给些甜点,底下也受不住。折出来的河灯挂在廊下,红的绿的黄的,整个回廊都挂满了,石菊把石桂写好的折成灯,挂在她们门外,春燕眼儿一扫,瞧见上头写着字,问一声知道是地藏经,知道是石桂写的,冲她点点头:“你有心了。”

    上元花灯中元水灯,院里池边也要放河灯,只放出去的河灯流不到外头,只是作耍,给小丫头子们玩闹,这些个灯是正经要放到河里去的。

    石桂写的石菊叠的,两个都得着了赏,石桂经得夜里点灯的事儿,知道叶氏是当真看重这些灯的,只来不及写了,到傍晚把叠的这些全往管事婆子那儿送去,石桂那两盏,让春燕收了去。

    夜里放灯是管事婆子带着小厮往河边去放,院里的丫头只能干看着人出门,都往小池水阁边去,上头浮着满满的灯,拿竹杆儿搅动池水,那些个灯就飘来飘去,每盏都转起圈来,但上头的烛火又不熄来,这才算是好功夫。

    池边嬉笑不住,两个院里却是静悄悄的没动静,老太太那儿早点起酥油灯来,静中观也做起了法事,叶氏更是一夜未合眼,连余容泽芝也叠了许多灯送来,趁着中元节一道放出去。

    宋荫堂早两日就去了栖霞寺,在菩萨跟前替这位伯父念经,他虽从没见过这位伯父,但却同他神交许久,他起蒙时不光读四书五经,还有这位伯父的文章。

    年年这时节老太太心绪都不好,宋荫堂打小时候起就知道,若这时候他能多念两卷经,老太太跟叶氏两个嘴上虽都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

    除了往寺里头烧经,中元是大节,除了民间搭棚演目连求母、城隍出巡之外,还扎了七八十尺的法船,放到河边,点上火推出去,一路把那些坐船的孤鬼送到地藏王菩萨那儿去。

    连宫里也要大办的,太液池里行了船,内监手执荷叶,荷叶当中点着蜡烛,放千百盏琉璃莲花灯,随水而下,内监里还有等灯灭了偷偷打捞出来的,这东西是内造的,出手也值得几两银子。

    七月里是宋家的斋月,偏偏又赶上纪大人外任,叶氏人不能去,只送了礼去,纪大人虽是外放,却是升任了,广东布政使右参议,派到南边最富庶的地方去了。

    这个职位圣人替他升了又升,虽是平调,比在京里任员外郎要赚得多,宋老太爷却越发皱了眉,又因苦夏告了几回假,广东多少年都是颜家那一位经营的,派了纪大人去,可是要翁婿相争了。

    宋老太爷越发不应叶益清的回信,便看着叶氏的情面,也不能把一家子都搭进去,这会儿还是动海运,等动起盐运来时,叶家怎么也是保不住的。

    已经叫叶家拿捏了一回,错虽是儿子犯的,可补了这许多年的漏,泥足深陷,此时自家身上还有那么一摊子甩不干净的事儿,可不能再沾叶家这趟混水。

    纪舜英离京的时候,圣人特意遣人送了一碗冰羹去,让他解解暑气,太子亲自去送,这碗汤却没过太子的手,以是叫内监送去的,宋家门前又连着许多日子不清净。

    转眼将要进八月,院里头池子里的红莲花开得连成一片,蝉声都黯了,人也是恹恹的,白日里院里头少见人,八月十五是石桂的生日,因着日子好记,倒有许多人知道,郑婆子早早就来了鸳鸯馆,说要接了石桂回家,给她下一碗长寿面。

    春燕许了她半日假,石桂收拾了些东西,正要回郑家小院,淡竹急忙忙进来,一把拉扯了她:“你家乡来人了!”

    石桂盼了这么久,早已经不抱希望了,冷不丁听见这个,怔怔回不过神来,淡竹推她一把:“赶紧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往院门外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倒数

    于是流着姨妈血逛完了什刹海吃了便宜坊我还找咖啡馆码字了怀总是个好怀总

    你们要珍惜,我自己敲感动的

    跟我一起码字的还有童归宁

    但她是渣渣,她没双更

    坏人!

    第192章 办丧

    石桂满心欢喜,七月里风浪大,行船不易,虽盼着石头爹来,却又怕他来,不如拿着银子安安生生做点小生意,真个攒下钱来,再来赎她不迟。

    可听说他来了,恨不得飞到门边去,腋下生不得双翅,腿脚却发了力,也顾不得是不是在树荫底下了,一径儿往门上跑去,心里想一回石头爹,他又跑了半年船,还不知道得黑瘦成个什么样子。

    一面心疼一面开心,在回廊上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日头直晒在脸上,汗珠顺着面颊滚下来,石桂边汗都不及抹,才踩到门坎,就瞧见个黑瘦黑瘦的人靠在门边,嘴里还叼了根长草叶子,看见石桂过来了,支着腿儿冲她笑。

    石桂一下子怔住了,一心当作是亲人来了,哪知道来的会是明月,脚步才一顿,立在院子当中,明月冲她嘿嘿笑一声,嘴里叼的那根长草掷出去,竟慢慢悠悠的往石桂站的地方飘过来。

    她眨眨眼儿,来的不是石头爹,心里总有些失望,可看见明月也是高兴的,复又露出笑意来,快步走过去,喘气道:“你不是才走,怎么又回来了?”

    明月这回没穿道袍,穿了一身短打,衣袖高高挽起来,胳膊看着还是细,却已经有了力气,一根腰打缠得松松垮垮的,一身汗津津的,脚上的鞋子却是新的。

    他一向心思不定,人又极机灵,石桂倒不担心他叫人诳骗了去,只这一来一回还没四个月,他之前还定了主意说要往燕京当师兄去的,这会儿又回来了,石桂看他一回,倒有些不敢问。

    哪知道明月大大方方道:“我回来给我爹办丧事。”

    石桂闻言一怔:“你找着你爹了?”再一想是办丧事,说是找着了,到底不是好消息,眉头微蹙看着明月。

    明月看她奔了一路,脸上全是汗珠,也不知道擦一擦,桃粉腮衬着晶莹汗珠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眼睛里还有些说不明白叫人害臊的情宜,眼儿一时飘忽了,连头也不敢抬,石桂便当是触着他的伤心事,拉一拉他,叹一口气,轻声问他:“你是在哪儿打听着你爹的?”

    若是他说人找着了,石桂还得提一句怕人骗他,可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骗不骗的,总不至于是骗个丧葬钱。

    明月大剌剌往石阶上头一坐,石桂也卷了裙子坐在他身边,这才觉出热来,一口热气自己把自己都熏热了,赶紧打发小厮帮着买两碗冰茶去,哪知道明月早就给了,买了两瓯儿酸梅汁子来,一瓯儿给了石桂,一瓯儿自己喝起来,一口就喝了一大半。

    石桂还等他说,他先长长出一口气:“还是冰的下肚爽快,要是酒也有冰的就好了。”石桂伸手拍他一下:“你才多大就吃酒。”

    明月挨了打也还笑嘻嘻,嘴里啧一声:“当兵的哪个不吃酒。”

    石桂满头雾水,分明是当道士的,怎么又当起兵来了,不等她问,明月就挠了头:“我走的时候跟的是吴千户的船,我听人说,吴大人就是因着剿了水匪才升的官儿,先是百户,跟着又是千户,我就想着,问问他我爹的事儿。”

    明月的爹说是死在水上的,成了孤魂野鬼,尸身都没寻着,还不知道落在哪片水里,叫鱼虾吃了去。

    这些个明月从没说过,只说他爹是出来贩货的,货没了人没了,家里还欠着货帐,娘才又改嫁的,石桂可怜他,这会儿听他说了,咬了唇儿,一双眼睛盯住他的脸,他虽然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到底扁扁嘴儿,眼圈红了一红。

    石桂把自家手上的酸梅汤分了一半儿给他,他又吃一口,凉沁沁的滑进肚,心里这才好受些,扯着袖子抹抹汗:“我只记得年月,贩的什么货走的哪条水道,半点不知道,只知是往金陵来了,哪知道一问,吴大人还当真记着。”

    吴千户升官的那一桩案子,年月地方都对得上,那会儿确是救下来不少活人的,可有的虽被逼迫也一样入了水匪,这些个哪里会留下壮丁,不肯入伙的就抛到江里,肯入伙的,就成了贼囚。

    吴千户那会儿年轻气盛,这桩案子办得极认真,里头许多细节还能记得,既问准了人,也没甚不能告诉他的,给了他一个帖子,让他回金陵来,拿了自个儿的名帖去衙门看案卷,上头水匪招供的,可有明月的爹。

    这且是好的,若是入了水匪还杀过人,那便是同案,虽被逼迫,也是杀人,或是充军或是发配,山长水远的,哪里知道还活不活了。

    这事儿本说到此处就完了,哪知道吴千户的夫人却召了他进去,看他这么点大的孩子,一句话才问出口,眼泪就跟着淌下来,告诉他说,家里原来也遭过水匪。

    若是有尸骨的,那就是朝廷收罗了,挖了个大坑一道埋了,若是没了尸身,那就往江上祭一祭,扔下江米粽子下去,就当是全了心意。

    都隔了多少年,尸身不说泡烂了,早就让鱼吃尽了,跟他这么说,不过为着让他心里好好受些,也是觉着他小小年纪竟能千里寻父,赞他是个有情有义的。

    明月哪里是有情有义,一半也是因着无处可去,既能来金陵,就混着一道来,来了又不想走罢了,吃了这番夸奖不算,吴千户的娘子还给了他两套衣裳,又打发些银钱出来,让他能回一趟金陵,能寻着人最好,若是不幸没了,就拿这钱把父亲给好好安葬了。

    石桂听了,叹一声:“这位娘子倒是个好人。”花银子去放焰口济野魂的倒不一定是真善人,听见这些事能周济一回,就比平日里烧香要善得多了。

    说着抬眼儿觑一觑明月的脸色,有心想问问他,去查过案卷不曾,明月身子往后一仰,不靠不撑,两条腿一抖:“我查了,人早就死啦。”

    是水匪杀的人,大客商还留着,想问家里要赎身钱,这样的行脚货贩子,连人带货都不值钱,年轻力壮肯入伙的也还罢了,不肯入伙留着也是祸患,扔进江心,除非龙王爷发慈悲,人落进江心是再活不了的了。

    他连丧事都办好了,富贵人家办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样样不少,还得读祭文作法事放焰口,方能迁坟安葬。

    穷人家哪有这许多讲究,连尸身都没处寻去,更别说请阴阳先生来点穴看风水了,就在那朝廷埋人的坑地里抓一把土,买一套衣裳,再立块木牌子,连字儿都是明月自家写的,送上一杯水酒,点上一柱香,再压两串纸钱供上些鲜果,就算是体面的丧事了。

    明月还有一样没说,他爹身前爱吃鱼,死了落在江里,说不得还是他吃鱼,想着去买了一尾好鱼,请店家好好整治了,把鱼搁在坟头上,学着亲爹还在世时的样子,把那鱼眼睛挑出来,单搁在一边,等香烧完了,自个儿把一边的鱼眼睛吃了。

    吴千户娘子给的钱大半花在买鱼上了,这会儿身上连回去的盘缠也不足了,却没想着把给石桂的钱要回来,他哪儿都能混饭吃,要是她爹不来,她总得有些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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