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秦素从陆雁冰的房中出来,果真如陆雁冰所言,今夜月色极好,在大地上洒下一片素白。
    李玄都抬头看了会儿月亮,收回视线,转头望去,却见身旁一双凝眸,如今夜月色一般,朦朦胧胧,有几分天生的清冷,又有几分女子的羞涩。
    李玄都难得没有油嘴滑舌,有些温润公子的意思,轻声问道:“你也喝了不少酒,感觉怎样?”
    “我感觉有些头晕。”秦素似笑非笑道:“要不你背我?”
    李玄都微笑道:“我是不怕的,只是怕你这位大小姐自己害羞,走不了几步,便从我的背上跳下来。”
    也许是酒壮人胆的缘故,秦素今天却是少了许多羞涩,主动伸手抓住李玄都的隔壁,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撒娇意味意味地说道:“那你扶我。”
    在月光下,两人相携缓行。
    夜风习习,吹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襟,李玄都问道:“你喜欢喝酒吗?”
    秦素摇头道:“不喜欢,也不讨厌。”
    李玄都笑道:“我以前很喜欢,现在也还喜欢,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了。我喜欢喝酒的状态,尤其是半醉未醉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圣人,想明白了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又觉得自己好像太上忘情,忘掉了所有的糟心烦恼。待到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个凡人,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解决不掉,忘不掉的忧愁还是萦绕心头,原来醉一场不过是梦一场。”
    秦素缩了缩肩膀,问道:“紫府,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比如说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喝酒。”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与冰雁一起偷了二师兄的酒,一人喝了一大口,辛辣无比,烧心烧肺,后来被二师兄知道了,二师兄夸我是好样的,说江湖上的男子不能不会喝酒,又训斥了冰雁,说女儿家怎么能如此胡闹。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冰雁也没能变成二师兄所期望的大家闺秀。”
    秦素笑了一声:“你们清微宗……养出来的女子,个个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的风气如此,太过柔弱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就像姑姑那样,跋扈骄横,让人不敢惹你。要么就像冰雁,见风使舵,做一棵墙头草。或是像谷玉笙那样,有心机手腕。”
    秦素轻哼了一声:“那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了,不够跋扈,也不会见风使舵,更没有心机手腕。”
    李玄都笑道:“跋扈未必是什么好事,见风使舵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并非是可贵的品质。至于心机手腕,我不信你没有,只是你不对我用罢了。”
    秦素还要说话,雪白的脸上却骤然涌上一抹醉红。常喝酒的之人都知道喝完酒后再吹风不会醒酒,反而会使酒劲上涌,许多喝酒之人虽然暂时清醒,但是冷风一吹,本来五分的醉意也就变成了八分,百花露又是以后劲著称,秦素这会儿吹风多了,酒劲已经开始上头了。
    果不其然,秦素没一会儿便彻底醉了过去,只是她的酒品要比陆雁冰好上许多,安安静静,偶尔会小声说些什么,李玄都仔细听了一二,虽然没能听全,但也懂了个大概,她很想念她娘。虽然平日里她很少在提及此事,也曾对李玄都说过,她不怨恨她爹,可李玄都现在知道了,她还是介意的,否则她为何敌视白绣裳?只是这种事情也不不知该如何说,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如他那位三嫂谷玉笙,别说是红颜知己,便是亲自给丈夫纳妾,也是做得出来,只是有些女子就万万不能接受,她们绝不相信类似于“每个都爱”的说辞,她们认为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个个真心、个个真情?就连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山盟海誓、生死与共,都是骗人的谎话罢了。
    最后李玄都干脆是把秦素抱了回去,好在此时夜色渐深,倒也没人瞧见,否则多半要把李玄都当成是采花的淫贼了。
    直到今天,秦素和陆雁冰仍是有几分醉意未消,秦素紧跟在李玄都身旁,陆雁冰则是与司徒玄略站在一起。
    地位尊崇的客人都由正一宗中有头有脸之人作陪,此时陪在李玄都身边的便是昨晚曾经一起喝酒的张岱山,此人是张鸾山的兄长,已是不惑年纪,为人稳重,李玄都对其观感极佳,若非他境界修为实在有些不足,这么多年了还是归真境三重楼的修为,那么此人也是大天师之位的有力竞争之人,说起张鸾山,张岱山颇感可惜,在他看来,张鸾山可谓是他们一众兄弟中最有希望继承大天师尊位之人,张非山也算不差,可毕竟太过年轻,待到大天师百年离世,张非山也才是人到中年,对于大天师这等江湖地位而言,还是有些年轻了。
    正说话时,有一道视线望来,是个看上去大概知天命年纪的男子。当年李玄都回望过去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根据张岱山所言,此人名为张岳山,乃是他们一众还在人世的同辈兄弟中最年长者,他有个儿子名叫张世水。
    李玄都一笑置之。
    吉时已到,鼓乐之声响起。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众多宾客纷纷肃容不语,静待大礼开始。
    严格来说,颜飞卿与苏云媗是结为道侣,是夫妻也是夫妻,又与俗世的夫妻有些不同,再加上慈航宗远在南海,距离吴州上清府何止千里之遥,此时便省略了迎亲步骤,直接从入殿行礼开始。
    大真人府的大堂名为“堂”,实则与大殿无异。
    首先是一名小道童和一名小道姑,寓意金童玉女,一起步入大殿,齐声道:“大天师、白宗主到。”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然后就见一名年轻道人与白绣裳并肩走入大殿,来到寓意高堂父母的主位上坐下。
    白绣裳威震江湖多年,久在世间行走,姿容绝世,诸宾多是识得她的。可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在座的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天师,按照江湖中人的想象,大天师应该是一位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人,可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年轻道人。许多曾经见过大天师的人也是极为疑惑,因为张静修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的确是老者模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于是一众人等愈发感觉老天师深不可测。
    不过年轻道人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好似天上下凡的谪仙人一般,与白绣裳高坐诸位之上,立时有仙云隐生之意,让人见之忘俗。
    李玄都心中暗忖:“年轻道人出现在此地,是因为此事很有意思呢?还是因为一个孩童模样的大天师太过有失威严?”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根本缘由是年轻道人的修为不如稚童大天师,而此时大天师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修为越高越好。
    在两宗之主坐定后,便是今日的两位主角了。
    首先是在八名手捧拂尘、如意的年轻道人的簇拥环绕之下,一身大红吉服的颜飞卿沿着殿外的笔直大道大步行来。
    诸宗青年弟子之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李玄都、韩邀月、赵纯孝俱是不俗,但颜飞卿却是出尘脱俗,一骑绝尘,远胜旁人。
    此时颜飞卿往殿中一立,众多宾客都有眼前一亮之感,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颜飞卿乃是以纯阳入道,可过刚易折,若是能与以纯阴入道的女子双修,则阳极阴生,阴阳相济,从这一点上来说,最适合颜飞卿的道侣应是玄女宗弟子,不过且不说玄女宗弟子不能嫁人,从两宗大势来说,却是慈航宗更为合适,再者说了,慈航宗的功法也不差多少。颜飞卿调和阴阳之后,将来前途着实是不可限量,而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又是大成之法,只要循序渐进,就有望证道飞升。颜飞卿如此资质际遇,几十年后有望成为第二个大天师张静修,苏云媗也有望成为第二个白绣裳。只可惜颜飞卿并不姓张,而大天师之位非张氏之人不可轻传。
    不少宾客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颜飞卿对此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心中寂然无波。
    在颜飞卿站定之后不久,又有丝竹之声响起,殿内骤然一静。
    环佩玎珰声中,又有八名慈航宗女弟子,手捧宝瓶、香珠,簇拥着同样是一身吉服的苏云媗步入殿中。
    平日里的苏云媗就已经是为众女中姿色最为出众之人,今日的苏云媗盛装现身,外着金绣龙纹的红色大袖深衣,后身长于前身,拖曳于地。肩披霞帔,并列两条,垂在身前,织金色云霞纹络,饰以玉珠。内着红色鞠衣,胸背绣有白色云霞纹路,饰以宝珠。下着红色缘襈裙,织五彩云霞纹路。头戴双凤翊龙冠,以皂縠为之,附以翠博山,上饰二珠翠凤,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左右共六扇。又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此时的苏云媗较比之平时更胜一筹,让人目眩心摇,难以直视。
    便是同为女子的秦素也忍不住眼神迷离,轻声道:“真乃天上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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