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天子越来越多的将二郎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徐思的这些纠正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担忧的品质,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质。这父子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点播,二郎便能融会贯通。

    徐思十分恼火时,也同天子争论道,“他已十分刚愎自用了,你还要教他怎么阳奉阴违,他日后岂不是要长成个孤家寡人?”

    但天子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刚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么阳奉阴违,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么会长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欢他吗?”

    在天子看来,徐思那样的教法,固然能将二郎教成温润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润君子——大皇子维摩已然十分文质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欢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难除,世家把持选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当此情形,一个仁慈的储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来都是霸王道杂之,就只有世蹑高位的世家才会喜欢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却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储君。

    徐思既说服不了天子,也对付不了儿子。也是操碎了心。

    第九章

    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来信札,随信还附赠了一对蝈蝈儿。

    那蝈蝈关在竹篾片编织的小球中,那竹球编的虽粗糙却趣味盎然,透过篾片交织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头蝈蝈儿碧绿铮亮的甲壳头,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柔软灵活的甩来甩去,像个大将军一样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欢。

    她正同二郎一道读书,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则去一旁,由她口述,让侍女代笔回信道谢。

    大皇子一贯都有文雅的美名,诗文俱佳。随手写给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开始学习诗文,知道好坏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复,也要斟酌一番文词,故而耽误得有些久。

    等她回头再去找二郎玩时,二郎已等得有些恼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动手绝不开口的性格,跟天子相处日久,得了他的真传,越发的不好好说话。

    见如意回来,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见,反而轻易察觉不出他的变化来。且她同徐思之间一贯开诚布公,虽也懂得察言观色,却并不会因为被人用目光谴责,就自觉的检讨起自己的过错来。

    她只疑惑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二郎决心用实际行动教导她自己怎么个不高兴法儿,并且务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后能有所自觉。

    他抬手便将竹球挥在地上。

    如意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帮二郎把竹球捡回来——二郎自幼便喜欢扔东西玩,当他能扶着儿车站起来却还不会走路时,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捡的游戏。有一次徐思瞧见了,以为是二郎欺负如意,恼火的对如意说,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捡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欢这种玩法,并不是调皮欺负人。所以她也并不介意。

    这一次她以为也还和以前一样。把球捡回来,便和二郎说明白,“里头有只蝈蝈儿呢,你这么扔,就把它摔坏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脚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脚一拨,勉强将那竹球从他脚下救出来,抢先捡到手里。又从桌上捞起自己那一枚,护在怀里。

    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同二郎对峙着。

    “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了。”对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恼火,道,“你不高兴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胡乱摔东西,也不要胡乱对我发脾气,我也会不高兴。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们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转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讨厌他蛮横的目光,看到自己怀中被踩坏掉的竹球,越发恼火,便用力抬手挣开。

    二郎愣了一下,赶紧抢到她前头,将房门一关,脊背往后一靠,仰头瞪着如意。

    如意当然不能对他动手,但也不可能被这么困住。见门被关了,回头一扫,便转身轻巧的跃上椅子,踩着桌子,将雕窗一推,便行云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头还不忘先踮着脚将窗子给他关上,再转身走人。

    二郎望着转眼间便空荡荡了的房间,略微有些发懵。

    如意这一次也是被气坏了。

    回房后看见手里被踩坏掉的竹球,里头的蝈蝈儿恰有一条后腿夹在篾片折断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蹒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过它再怎么逃,能去的也不过这笼内拳头般大小的地方。

    这小东西其实已是被关起来了,人拿它玩耍却不善待它,而是随意加害。

    如意看着,心情忽又低沉起来。

    她便用笔管将竹球的孔格撑开,让两只蝈蝈儿都从笼子里出来。用手捧了,去院子里放生掉。

    因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来。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同二郎吵起来。

    看书的间隙,如意摆弄一下那只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这一次确实是二郎做错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后再同他和好。

    她委屈难过,她身旁乳母侍女们跟着心疼,纷纷想办法要逗她开心起来。

    同二皇子吵架了?这话说出来,殿内宫娥们谁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虽然他们都觉着,如意决然不是个会为了枚坏掉的竹球就悲春伤秋起来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们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再给公主做一枚吧,你们谁会编竹球?”

    如意身旁侍女,针线活顶尖的有、厨艺超群的有、连精通食疗调养之术的也有,但细致到会编竹球的,还也没那么好找。

    许久之后,大乳母刘氏才想起个人来,然而语气中不免有芥蒂,“去问问庄七娘会不会吧。”

    庄七娘如今依旧在辞秋殿里。

    虽她曾救过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过的好不好,却很难说。

    衣食无忧,身旁人也并没有欺负她的,按说不错。早先大家也确实十分礼敬她,但她懦弱畏缩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敬重起来。渐渐的大家就都不怎么将她当一回事了。

    不过她这个人也有旁人否认不了的长处——手巧。几乎什么活计都能上手就做,还能别开生面的翻新出花样来。虽绣活做得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但同样的一件衣裳经她一改,立刻便脱胎换骨般好看起来。故而殿内有什么针线活,人都爱去找她。

    她根本就不会拒绝,甚至都不求回报。只要旁人说一声“你真是个好人”,就能让她打从心底里满足起来。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钱的表扬话随口乱说,让她时时都沉浸在被称赞的满足感中,便能换得她更不求回报的付出。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他们也确实在将这个他们压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尽。

    久而久之,总会有人觉着不好意思,便画饼给她,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总有一天会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还救过小公主吗?也许娘娘就让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也是在有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大家才忽然发现,这个怯懦无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每一季她都会给如意裁剪新衣,单衣夹衣棉衣……她的供奉虽然优渥,但也几乎全花在这上面。裁剪好了她便辗转托人,想送到如意殿里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谁敢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拿给如意用?

    实在被她缠不过,又确实对她心存愧疚,总算有人变着法儿向如意的乳母刘氏提了一提,算是尽力。

    刘氏却并不刻薄,虽恼火庄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职权,但毕竟她救过如意,是徐思曾发话要善待的人,刘氏也并不阻挠她。便道,“那就送过来吧。”

    至于送过来之后怎么处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丢到库里生尘去了。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里打拳回来,就看到她桌上摆了两枚全新的竹球。

    和先前那两枚不一样,这两枚用青棕篾片交织编成精致的攒心梅花花格,用来编织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将边缘磨钝了,仔细的上好桐油,一点毛刺都没有,也不会割手。如意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接缝。

    她爱不释手,回头问刘氏,“是妈妈给我编的吗?”

    刘氏见她喜欢,不由微笑起来,道,“我也不会,是找旁人为你编的。”

    如意点头道,“我很喜欢,妈妈替我谢谢她。”

    刘氏见她并没有兴起要见见庄七娘的念头,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同情那个总是徒劳无功的女人。

    刘氏道,“一个下人罢了,如何当得起您一个谢字。您若喜欢,厚赏她些银钱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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