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少了二郎,如意再跟着徐思读书,就无人可以陪伴她了。

    徐思觉着不论对如意的品性,还是学问,“独学而无友”都不是一件好事。便早早的开始考虑如意日后的学业。

    天子孩子不多,两个儿子都七岁出阁,天子指定文学之士和名儒教导他们。先皇后是世家才女,有自己的人脉和思路,身旁不少有博学的女史,两位公主跟着她长大,无需天子来操心。至于张贵妃,她虽只粗识得几个字,却一心将琉璃培养成风雅多才的邦媛,打的也是外聘名师专门教导的主意。

    宫里没有需求,也就不曾专门设立给皇子、宫女启蒙的学馆。虽也有女史为妃嫔、公主们定时开讲授课,但一个月也就讲那么三五回,显然满足不了如意的求学之心。

    徐思思来想去,觉着在宫里是无法为如意找到和同龄人一道求学的去处的。

    便将主意打到了国子学。

    国朝并设国子学和太学。太学招收普天之下有志于学、品学出众的士子,考核优异者可为入台城或东宫为掌故、舍人、郎中,以备天子和储君顾问咨询。但世家子弟自恃门第,耻于和寒门士子同窗共学,前朝为此而另设国子学,只收五品以上朝臣的子弟。

    国子学设立之后,太学虽设犹废——只有进不了国子学的寒门士子才会进太学,而世家把持选官,断绝了寒门子弟的晋身门路,纵然多一个太学生的名号,又有什么益处?

    国子学却也没如何兴盛起来——都说是世家把持选官,纯以门第论优劣了,又何必刻苦钻研经义?

    且世家自有门路为子弟扬名。不学无术不要紧,寒门子弟才爱钻研经义,以当章句小儒而自满,世家子弟旷达任侠,这才是真名士的风流。处置不了政务更不要紧了,案牍劳形俗务累身,是胥吏、俗人的做法,清谈论道垂拱而治才是君子之职——横竖就是既要占住位置,又不肯做这个位置的事,还要说做事、做好了事的人“浊而俗”。

    他们原本就是靠出身占住了原本应当靠才华占住的位子,又哪里肯到国子学去求学,让天子去考核、比较他们真实的才能?万一考核出他们才不堪其品,岂不反而妨碍了他们原本平流稳进的前途?

    故而顶尖的世家都不愿将子弟送入国子学。

    在这样的大势下,就算是真正有才华的世家子弟,为免自绝于全天下的世家,也不能去走国子学这条“学而优则仕”的正路。

    天子设立太学和国子学时,为的是能不拘门第、唯才是举。也确实从中提拔了不少寒门士子……但这些寒门士子被士族压制在浊官路上,官当得也十分愤懑和艰辛。

    ——天子也有他撼动不了的东西。

    故而如今国学不昌,太学和国子学靠着天子一力独撑,不生不死的延续着,前景黯淡。

    而随着天子年纪渐老——他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进取之心也渐渐减弱,他也懒于费力去思索如何振兴两学了。

    故而徐思说起想将如意送入国子学求学一事,天子并没有过于反对。只同徐思约法三章——不暴露公主的身份、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不触犯国子学的规矩——便答应下来。

    此刻如意刚刚下学回来,身上穿的还是国子学统一配发的青衿深衣——因深衣宽袖长摆十分影响书写和运动,她还命人改了款式。袖口收窄,腰身收细,下裳裁短露出靴面来。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这一改越发衬托得她身姿新竹一般清秀。满身的书卷气,却又不失灵动俏皮。

    听二郎询问起来,她便兴冲冲的答道,“是,阿爹准我去国子学上学。还专门为我开了幼学馆。”

    二郎当然知道这个“幼学馆”是怎么回事——毕竟在国子学内开幼学馆,选拔九到十三岁的世家少年入学就读的主意还是他给天子出的。说是专门为了如意,在他这里倒也没差错。

    看如意的模样,想必在幼学馆里她过得相当顺心。二郎忽就有些不仗义——如今他一人独对徐茂和范融两个师父,虽说功课进展更快,但总觉着没有和如意一起学习时那么丰富有趣了。可不和他一起学习,怎么如意反而过得更快活了。

    想到如意质问他何以不同朋友交游,二郎便问,“……莫非你已经交到朋友了?”

    如意道,“人我都还没有认全呢。不过我确实不是孤身一人,”她便抿了唇,眉眼弯弯的向二郎夸耀,“三姐姐听说我去国子学读书,也央求了阿爹和张娘娘,如今她同我一起去幼学馆上学。舅舅家三哥哥也在,三哥哥十分照顾我。他一同我说话,馆里所有人就都聚过来了——你还记着三哥哥吧,年初舅舅从徐州回来时,曾带他入宫觐见过。”

    二郎心想:你同舅舅家三表哥一起上学又怎样,我还同舅舅一起上学呢!

    但还是郁卒的应道,“见过。”

    他这位表哥名叫徐仪,年长他四岁,今年才止十二岁。

    二郎身旁同龄人不多,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比较的对象——他的长兄萧怀猷自幼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朝野上下多有赞美之声。就他阿爹的说法,朝臣的说辞虽多溢美,但他阿兄确实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二郎以萧怀猷为标的,暗暗觉着天下的“佼佼者”也不过如此。仁不足以抚民,威不足以驭下。也许文采辞章胜过他,可还不至于让二郎心生敬意。

    但就在二郎对出阁后所阅览的人事隐隐感到失望的时候,徐仪随父亲回朝了。

    第十四章

    二郎犹记得,那日徐仪跟随父亲前来华林苑里赴宴。虽是天子为北疆归来的臣僚接风洗尘,姗姗来迟的那个也必然是天子——二郎和徐思、如意跟随天子来到华林苑时,徐茂、徐仪父子已等待多时。

    正当江南天气回暖的时节,水面初平,浅草成茵,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徐仪身在御苑里等待天子驾临,心却悠然憩息在这风景之中。内侍唱禀天子驾到时,他正远望黄莺穿林而过,闻声淡定的收回心神。目光不经意扫过如意和二郎,他便不失礼节的一笑。

    ——这是一个同二郎、同萧怀猷,甚至同二郎平日所见的世家子弟全都截然不同的少年。

    他并非不聪明,也并非清静无求,他只是君子坦荡荡,无怖亦无忧。

    而随后徐仪在天子跟前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文思敏捷并不下于大皇子萧怀猷,更难得的是精通骑射武艺,六年来他的父亲执掌徐州,他只是跟随在侧,便能说清徐州上下的局面、历年所经历之战事。思维之清晰敏捷,并不逊于成人。

    这是一个天之骄子。有同二郎截然相反的性情和家教,还有不相上下的洞察力。

    几乎在看到这个表哥的第一眼,二郎便意识到,这才是同龄人中真正的“佼佼者”。

    而至少在所见之世面和所习之武艺上,徐仪在他之上。

    二郎自恃聪明的活到七岁,终于遇到了一个让他意识到人外有人的少年。难免就起了些争胜之心。

    结果最该站在他这一边的如意,竟然又临阵跳反了。

    二郎不由就有些气闷,觉着他阿爹所说“女生外向”四字评价,真是太真知灼见了!

    不过,他大致也猜得到徐仪为何要进幼学馆,不至于当真就不许如意同徐仪往来。只负气的叮咛,“既然三表哥也在,便好好上学吧。”

    他想如意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毕竟如意是他都欺负不了的人。可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该往幼学馆安排个耳目,替他留意着才好。

    第十四章

    徐仪进幼学馆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就是为了如意。

    他同如意的婚事是两家长辈早就商议好了的,天子也已经默许,并不存在什么变数。徐家所有人都知道,徐仪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徐仪自己也心知肚明。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家人不会挂在口边,徐仪自己也很少去想。毕竟一日之中有那么多事要处置呢,徐仪也还不到儿女情长的年纪。

    但是一别六七年之后再回到京城,昔日懵懂幼童俱都长成性格鲜明的少年少女,过不了几年就要真正开始谈婚论嫁了,徐家人也就不能不留神操心一番——如意的性情究竟长成什么样了?

    郗氏自认,当年同小姑的约定她并没有辜负,她的儿子确实长成了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就是不知如意有没有长成一个幽娴淑女。

    郗氏正想着何时去宫中探望徐思,顺便仔细看一看她未来的儿媳妇,结果徐思往家里送了个信儿——她打算送如意去国子学读书。

    郗氏的心情相当复杂。

    徐思送信儿来根本就不是商议,而是通知。郗氏甚至可以相见她家小姑将整件事筹备周全之后,忽然想起来——啊呀,这可不止是她女儿,还是徐家的儿媳妇呢。还是送信告知一声吧。

    徐思恐怕压根就不觉着这安排有任何不妥之处,就算意识到男扮女装去国子学求学读书一事背礼逆俗,也觉着徐家必定不是迂腐拘泥之辈,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故而就只知会一声罢了。

    但是郗氏很在意,她有些不痛快。

    其实世家大族常将女儿同儿子一般教养,家中子女同窗共学并非奇事,甚至还有许多人家女儿的才华胜过儿子。但是这些男女同窗,大多限制在族内。就算不是族内,也多在名儒之家,外族子弟慕名前去求学时才会发生,也都在师长的监管之下。

    像徐思这样,直接将女儿扮作男装送出家去,同男儿一道起居学习的,简直草率得惊世骇俗。

    ——郗氏并不是不信任徐思对女儿的教导。

    但是同窗求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夕共处啊!万一相处久了滋生出什么私情来……

    郗氏便对徐茂道,“让老三也去国子学读书吧。专心读几年书,结交一些朋友,也顺便照应一下如意。”

    徐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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