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连徐思也忍不住教训他了,“过来,阿娘和你谈一谈。”

    琉璃却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会——刘峻眼见琉璃在馆内所遭受的欺凌,恼她非要庇护张贲的同时,也懊悔自己不该私下布局戳穿张贲的身份。想着为祭酒贺寿一事是个挽回的机会,便早在年假开始之前,就私底下对琉璃透露了。

    打从心底里,琉璃已同刘峻割席断交,但刘峻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冷淡排斥,又一厢情愿的贴上来。琉璃简直厌烦极了——这个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是看不起她的。如今的热络,若不是因为贪慕她身份富贵,那就只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无论是哪一个,琉璃都不稀罕。

    因此她也只当没听见。

    刘峻却还叮咛,“一定要仔细准备。只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后大家定然对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琉璃终于冷脸回他,“我这个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张贲同流合污。你快别白费心思了!”

    刘峻怔愣了半晌,终于没能再说出话来。

    但琉璃确实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了。

    但这当真是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吗?琉璃并不这么觉着。

    因为张华就是打在张贲和她身上的烙印,只要他们的出身没有改变,名誉便无法翻身。

    刘峻已说得清清楚楚,“自以为攀上天子,就能改头换面”,这种心思在士林眼中极为可笑。

    连天子的册封和抬举都无法改变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国子学祭酒的一声称赞,就改变得了?

    何况,国子学里连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来,连幼学馆中都充斥着门第之见,这是谁的过错?还不是执掌国子学的祭酒!只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门阀中人,又怎么可能轻易称赞张贲!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这数月来她和张贲在幼学馆中的遭遇,她只感到厌恨。

    第二十八章

    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后,天气骤然峭寒起来,虽这两日略略缓解了些,也依旧冷风割面。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反而厚结成冰,将青松翠竹都压住了。

    不过,严冬酷暑对如意而言都是寻常,她照旧昧旦时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桩。身轻如燕的自桩子上翻下来时,东方天际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风沁衣的时候,粗使宫人们都冷得要缩起来,她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松了松领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过早饭,打扮好了出宫去,二郎才打着哈欠懒懒的从棉被里爬出来,展开手臂,犯着困,由宫人们服侍着更衣。

    一时他睡饱了,终于在饭桌前清醒过来。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着进汤,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见如意,便不满道,“阿姐呢?”

    宫娥们淡定道,“公主殿下用过膳,已出宫去了。”

    二郎不由恼火的腹诽——就这么急着出去吗?!就不能等他一会儿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间道路上积雪被马车轧化了,复又冻起来,满路都是重重叠叠的冰辙子。

    车夫为求稳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长的一条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两倍的功夫。还依旧有些颠簸。

    如意怕伤眼睛,便不看书,只稍稍打起帘子来,抱着手炉靠在车窗旁看外头的景象。

    赶上正月车来人往走亲戚、连总角小童口袋里都有几个零花钱的时候,街上生意极好。沿街的小贩们起得早,已有人摆摊叫卖起来。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仪讨论的——那些日费万钱的世家豪门,究竟得有多大的进项才能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问对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说,这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铺子获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这不是公主殿下该问的事。”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儿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战乱里。徐思便将她接回身旁奉养。因徐思命途坎坷,难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她竟又被嫁给李斛这种一身反骨的残暴胡人。翟姑姑实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虽自称是“奴婢”,但在辞秋殿里素来无人将她当下人看,就连天子都对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两个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会出宫一趟,给死在战乱里的家人扫墓、上香。故而这一日如意出门,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顾她。

    也许正是要给家人扫墓的缘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对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过,翟姑姑素来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亲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听翟姑姑这么说,也只抿唇一笑,并不辩解什么。

    她见翟姑姑膝上搁着包袱,神色恍惚的望着外头,又见她手中红肿,显然是忘了佩戴手炉,便将自己的搁到她手里。道,“姑姑替我拿着。”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道,“……是。”片刻后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贵之人,不要对这些浊事上心。连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声,便不好了。”

    如意笑道,“嗯。”

    马车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心情雀跃,也不待人摆好下马石,便打起帘子跳下车去。徐仪等在下头,见她落地极稳,才收了虚扶着她的手臂,就势对翟姑姑拱手行礼。

    翟姑姑还想叮咛些什么,可见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那情形不论谁插足进去都十分多余,不觉就收了声。

    便只低声吩咐如意身旁侍从道,“小心伺候着,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进书斋,徐仪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馆生们便约在学宫前碰面,不过此刻天色还早,学宫前的空地上还没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积在业已泛绿的枝条上,宛若开了满岸的琼玉之花。

    如意便沿着岸边石阶到桥下去,那河并未结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闹市之中,却别样清幽。

    如意见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雾弥漫,看着便十分温暖,便伸手试了一把。徐仪阻拦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觉失笑。

    如意也不以为忤,跟着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暖的呢。”

    徐仪取了帕子给她,见她手指已被冻红了,便问,“没带手炉吗?”

    如意道,“给旁人了。”徐仪却一贯都不带这种东西,正不知该怎么帮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热,一会儿便暖过来了。”她忽然便牵了牵徐仪的衣袖,抬手指向前头。徐仪跟着望过去,便见对岸不远处有妇人慵懒的推开窗牖,当窗泼出一盆热水来——想是清晨梳妆用的脂水,还微微带了些香气与胭红,如烟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风中。

    那妇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望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便倚窗对他们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红袖。

    如意下意识便还礼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不过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妇人的表情十分亲善,倒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人,便疑惑的问徐仪,“是表哥的熟人吗?”

    徐仪:……

    徐仪倒是想说不认得——可偏偏他过目不忘,确实记得这个人。便道,“见过,却并不是什么熟人。”

    他心知这般情景已涉香艳二字,是不能让如意看见的。便侧身遮了如意的视线,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误会。因此纵然如意并没有特别警醒,他也还是解释道,“去岁年末父亲宴请宾朋,顾将军带了她去,令母亲十分恼火。”

    如意心想这么不庄正的作风,舅母身为主人,会恼火也并不奇怪。不过,“顾将军——是扬州的顾将军吗?他回京了?”

    徐仪道,“是。”

    如意道,“原来她是顾将军的内眷——”

    徐仪见她意有所动,便解释,“……是外室。顾将军的夫人在扬州,一贯都不随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觉出徐仪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感叹,“上回见顾将军,还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仪顿了顿,道,“他确实极少回京。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来了吧。”

    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们便回学宫前去。果然学宫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过后,这些少年们便没有空闲聚会,此刻见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亲近、热切些。

    见徐仪同如意一道过来,众人便聚堆上前,连早先在书斋里避寒的人也纷纷出来,互相询问着人是否到齐了,何时动身——也有已在刘峻这里报过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车。

    徐仪和如意也去刘峻那边勾了名册,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众人见他们动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场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说笑声不约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头,便见张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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