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可天子脑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抱剑乘舟而来的英俊少年,面色便一缓,道,“记得。他来建康了?”

    二郎道,“是——他从汝南来,说有机密要事向阿爹禀报。”他便将顾景楼给他的印信呈上去,“他正等在外面呢,您见不见他?”

    天子接了印信,微微后仰着看了看——他已有些花眼了——见确实是顾淮的信物,便道,“——快让他进来。”

    内侍去宣顾景楼入见。

    维摩立在天子身旁,不由有些踟躇——和二郎不同,他与顾景楼是有切实的交情的。虽不说有多熟悉,可每回顾淮回长安,他都会和顾景楼见面。按说以他和顾家的关系,顾景楼想见天子,该来找他才是,为何反而要找般若帮忙?

    转眼间顾景楼便跟着内侍来觐见。

    见礼后,天子先问,“你阿爹可还好?”

    顾景楼便道,“我也不知道——去年九月离开庐陵后,我已有一年多没回江州了。”

    天子略有些失望,却并没流露出什么行迹来,只道,“是的,适才确实听说,你新从汝南来——是去年便去了吗?”

    顾景楼道,“是。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的。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贼寇。”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子点头听着。

    顾景楼便又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天子不由略略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说,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去汝南投奔李斛——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在顾景楼所带回的消息中,“李斛也许真的还活着”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

    但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天子脑中,令他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

    可天子很清楚他心中所想——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确实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子中风了。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所幸二郎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前代重蹈覆辙。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维摩一愣,忙道,“儿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岁了。阿爹您……”

    天子抬手止住他——想当年他二十三岁时,虽不说身经百战,可不论于国还是于家,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武将。而维摩在天赋上未必不如他,可自幼长于温室,此刻竟还是一脸青涩,和个孩子也相去不远。哪里是李斛的对手。

    天子道,“传旨——朕调养期间,由太子监国。一应人事如旧。”又道,“……传顾淮入京,辅政。”

    维摩道,“江州刺史呢?”

    天子道,“……依旧由顾淮兼任。”又叮嘱维摩,道,“朕已将琉璃许配给顾六,你择日替他们定下。”

    维摩心想天子卧病,哪里是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却还是应道,“儿子记下了。”

    片刻后,天子又问,“你弟弟呢?”

    维摩沉默片刻,才让到一旁,二郎忙上前跪到天子床边,天子试图抬手却不能,二郎忙抱住天子的手。

    天子细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才叹道,“……好好的扶助你哥哥。”

    第五十三章

    天子单独留维摩说了一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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