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见了,忍着笑踏步进屋。

    二郎抬眼一瞟她,也并不窘迫,只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如意道,“据说是胥邪树上结的果子,当地人唤作枒子、椰子。”

    “胥邪是什么东西?”

    “《上林赋》中提到的一种树木,生在交阯,高十余丈,枝叶攒生在树顶。果实大如瓠,累挂在树顶。当日表哥……”她一时又想起和徐仪讨论四方风物的日子,不由顿了一顿,将话咽下去。拿起椰子来掂了掂,转口道,“今年夏天带回来的,想来已不能吃了。要劈开看看吗?”

    二郎毫不客气指挥道,“劈开。”

    如意便命人去劈椰子。

    她自己则在二郎对面坐下,道,“适才瞧见顾景楼出城——什么事这么着急,早上回来,午后便要出城?”

    二郎便道,“——汝南叛军进逼建康,城中可能有叛党的内应。太子命他回江州传顾淮入京勤王。”

    如意吃了一惊,道,“……竟已到这种地步了吗?建康周边城戍、江戍,加上丹阳郡和你手下的兵力,还不足以拒守吗?”

    她虽不懂军政,却也知道诸侯勤王这种事由来都“请神容易送神难”,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下此诏令。倒不是她怀疑顾淮的忠心,只是眼下这般局面,朝廷袒腹示弱,不能不让人怀疑建康城是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二郎垂着眼眸,道,“两个缘由——其一,阿爹中风了。”他见如意立时变色起身,心下猜疑稍解,这才补充道,“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刺激,不留神跌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我瞧着阿爹说话、起卧都和平时一样,就是得修养一阵子罢了。”

    二郎见她神色稍稍舒缓了,这才又道,“其二,太子怀疑叛军的内应是我手下的人。”

    如意这次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子卧病,想必是才刚刚把朝政交托给维摩,维摩竟就先猜疑自己的亲兄弟……这般兄不兄、弟不弟的滑稽事竟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阿爹怎么说?”

    二郎淡然道,“想来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如意无言以对。

    二郎便又道,“太子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所以这阵子你还是安份的留在公主府里,不要再四处奔波了。免得加重太子的疑虑。”

    如意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呢?”

    二郎道,“我当然也……”

    如意却道,“——你离京吧。”

    二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万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应到,还不必受制于人。”

    二郎何尝没做过此种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如意道,“我们当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还有人敢害我们不成?”且有她们两个当人质,维摩对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但二郎忧虑的哪里是维摩欺负她们?他忧虑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着的消息后,会不会心生动摇。

    姊弟二人正在说话,宫里便有人来传旨。

    如意听闻是天子召她入宫,又问明了确实只召见她,没说要传见二郎,心下不由生疑——天子待她确实没什么骨肉亲情,这会儿召见二郎和琉璃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见她?

    随即又意识到,也不独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后,首先想到的也是来叮嘱她别四处乱跑……

    一时又想到汝南来的刺客,顾景楼说他们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预感。

    只吩咐车马在外头暂且等着,独拉了二郎到一旁,匆匆写了一张手札连带印信一并交给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城中即刻就要戒严,以后我手下的商队也不能四处活动了。所幸去蜀地运粮的人上个月就出航了,没误了这件事。眼下总舵里还有一二十人,本来打算留他们在京畿一带替你周转粮草,现在干脆就都交给你差遣吧。”又道,“你只管考虑你自己,我和阿娘这边就不必你顾虑了。”

    二郎只看着她。

    他虽觉着天子必然不会对如意做什么,但对这次传召也感到不安——如意毕竟是李斛的女儿,天子当然不至于养了十七年后才忽然容不下她了,但,万一李斛真的攻到城下……天子会不会拿如意当人质?

    应当不会,二郎又想。李斛这种叛逆怎么可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而心生动摇?挟持人质没有益处。反倒是一国之君威逼孤女,更为天下人所不齿。

    眼下天子恐怕和他是一个想法——为免如意心向李斛,而暂且将她软禁起来。

    在李斛伏诛之前,如意应当没什么危险。可一旦李斛伏诛……天子恐怕就不会再留这个隐患在身边了。

    二郎想——果然,在给如意安排好退路之前,他还不能离开建康。

    或者他现在就强送如意出京……

    但片刻之后,二郎还是放弃了。此地不是长干里。距台城太近了,他无法保证能安全的把如意送出去。何况他也绝不愿意将如意白送给她那个逆贼生父。

    他到底还是接了印信,道,“知道了。”

    #

    如意等候在承乾殿外。

    天子宣她入宫,却并没有令她入见。她已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中间维摩一度经过,然而看到她后显然也吃了一惊。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得知是天子传召她来,便有些欲言又止。

    如意同他寒暄了几句,便提起顾景楼,将清晨时他们遇刺的事告诉了维摩。

    维摩面色这才略缓解了些,道,“原来凌云入城前还有这么段故事。”

    如意便试探着问起来,“顾公子说那些刺客是羯人,从汝南来。不知道是不是和汝南的叛军有关。”

    维摩含糊道,“应当是了。”怕如意再追问下去,匆匆道,“阿爹正和徐娘娘说话,你恐怕还要再等一会儿。”便借口公务繁忙先行离开了。

    如意又等了一阵子,才见徐思从殿里出来。

    天底下的子女,长大与否的标准其实只有一个——当麻烦缠身时,见到父母后是否会下意识的松一口气。由此说来,如意其实还是个孩子。尽管并不会跟个孩子似的把麻烦悉数丢给父母,可当看到徐思时,她还是会下意识的觉着,有她阿娘在,一切就都还不要紧。

    她上前给徐思见礼。徐思垂着眸子,握住她的手臂,道,“先和我去辞秋殿吧。”

    如意道,“陛下宣我来——”

    徐思便轻声道,“陛下已歇下了,让我领你回去。”

    如意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辞秋殿里景色依旧。

    有池边荻花、枝头枫叶,翠竹掩映下的卵石斜径,层叠错落的苔藓、兰草和湖石。清澈洞明的碧云长空之下,这庭院典雅又宁静——一切如旧,可又似乎比她儿时所见跟多了些精致、少了些自在。

    如意脚步不由放缓,徐思便道,“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觉着生疏了?”

    如意摇了摇头,道,“上个月才回来的,根本就没变。”

    徐思道,“你们都不在殿里住了,我也懒得令人打理。殿里确实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变了——就只有你和二郎,我瞧着你似乎又长高了些?”

    如意道,“我却没觉着——不过二郎确实长高了许多,如今我都要仰着头和他说话了。”

    徐思不由抿唇一笑,又吩咐人将如意住的侧殿收拾起来。

    如意没做声,只乖巧的陪着徐思入殿。

    徐思一直将她带进卧室隔壁的书房里,才停住脚步。

    推开后门,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四面高墙绿竹掩映,独天心一柱洞明。那一柱白光下有沙石铺地,沙石上陈设桌椅,那桌上还有一局没下完的棋。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面说话,一面将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如意便帮她区分黑白子。

    徐思道,“适才你阿爹——天子唤我过去,对我说了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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