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道,“此刻再查这些还有什么用?徒然让人心混乱。”

    ——李斛能如此顺利的渡江,必然是有内应接应。维摩觉着内应既然在采石渡,必然已和李斛汇合了。也无需在建康城中追查。

    二郎却道,“内应未必不在城中。要接引七八千人渡江,起码调动三十余艘战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留下些痕迹,正该趁机追查到底。否则万一内应还混在城中,一旦交战,危害还不知有多大。”

    维摩心下还是迟疑,“你看该让谁去查?”又道,“万一动静大了,城中将领势必人人自危……”

    二郎时常觉着,维摩真的是很聪明——可是也许他就是太聪明了,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都能思考到,所以一到该决断孰重孰轻时,他的思虑便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面前,令人举步维艰。

    其实在二郎看来,一件事可以有无数处置方法,有些方法甚至都无所谓优劣。只看你是否抓准了时机,是否雷厉风行,是否能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变成了所有人的“深信不疑”。维摩所欠缺的不是聪明,而恰恰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奉行的决断力。

    二郎只能恨恼道,“这件事只有阿兄能查。此刻阿兄是三军统帅,一切尽在你的掌握。莫非连派人寻问这几天谁调动过船只渡江,阿兄都做不到吗?!”

    维摩能做到——可他素来以仁慈行世。一个心慈手软的统帅,在危急时刻也格外容易被人懈怠应对。

    何况在此叛军逼城的时刻,有许多远比调查军船去向更紧要的事。

    何况慈湖到建康不过两三日的脚程,留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多。

    待终于有人查处结果,报到维摩跟前,已是第二日的深夜——等维摩终于得知这结果,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李斛的大军,已悄然逼近建康城。

    城外秦淮河上浮桥尚未来得及拆卸。

    受维摩委托前去拆除浮桥的东宫文学士陆昕正指挥士兵拆桥,抬头便见叛军冲来。军士毫无准备,惊慌至极,纷纷调头便往城里跑。陆昕逃回到朱雀城门楼上,才能稍稍喘一口气。他一面命人往城里报信,一面匆匆灌下一碗甘蔗汁解渴。

    叛军很快便汇聚到城楼下,陆昕坐卧不安。忽有流矢飞上城楼,钉到他身后城楼柱上,陆昕抖得甘蔗汁撒了满襟。那碗到底还是滚落在地上。朱雀门楼他也不敢待了,丢下主君之命和手中大军,自去逃命。

    朱雀门就此失守。

    维摩一面往政事堂去,一面听人汇报,“就只有初十那天,西乡侯送了三十艘空船渡江——说是筹集了粮草,要运送回来……”

    维摩脚步猛的顿住,“你说西乡侯——”

    西乡侯萧懋德——他怀疑了一圈,始终没有怀疑到此人头上。不为旁的,只因他们都是宗室子弟,和前朝截然不同,天子待宗室可谓仁厚至极。而李斛同萧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入城势必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故而他以宗室子弟监军、守门,以为他们必然绝无异心。

    而西乡侯萧懋德此刻正把守宣阳门——过朱雀门向北便是宣阳门,过宣阳门再往北,便是台城了。

    天和五年十月十七日,台城被围困。

    而李斛因劫掠了富庶的京畿,粮草军资充足,又招徕贫民,将军队扩成到五万。

    十二月,各州勤王大军陆续赶来,李斛趁援军中声势最壮的荆州军尚未扎好营盘时,率精锐突袭,斩杀了荆州军的主帅。援军士气一落千丈,都不敢轻易出战,一个个作壁上观。李斛又施计离间,勤王大军内部互相猜疑、内耗,都想保存实力、驱动旁人。

    到最后无人记得勤王的初衷,都坐看建康独立支撑。一个个只等李斛攻破都城,绸缪起后事来了。

    天河六年正月。

    台城粮尽兵绝,就此陷落。

    如意也就在台城,以亡国公主的身份,见到了传说中的,她的亲生父亲。

    第五十六章

    承乾殿。

    天色将明未明,殿里沉闷又昏暗。

    天子从梦中醒来,依稀听见兵戈声,便唤人来问。然而叫了半晌,只决明匆匆进屋,将天子扶着坐起来。

    天子四下看了看,见殿中已没什么侍奉的下人。不觉沉寂了片刻。

    决明问道,“陛下可是饿了?臣刚刚煮了些豆粥。”天子摇了摇头,问道,“殿里还剩多少人?”

    决明垂下眼睛,低声道,“连臣在内,还剩四五人。”

    天子道,“……是吗?”片刻后才说,“去传老二过来吧,朕有话对他说。”

    决明一怔。天子要见临川王而不是太子,在眼下的时机不免令人深思,便道,“……二殿下在太子那边。”

    天子道,“不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去叫他来吧。”

    ——台城内的局势原本还算平稳,但新年正旦日那天李斛忽然在城下喊话,说是要赦免城中所有奴仆,凡出城投降者一律免为平民,有功者授予官职。城中奴仆争相出城投降,加入李斛军中。更有甚者甚至绑了主人出去。

    台城中多世家和皇族,自然就有更多奴婢僮仆。十万守城军民里有奴隶和罪犯近万,算上其家眷,更要翻倍。

    这些人出降,令城中局势雪上加霜。

    人心已然瓦解,连宫中婢女仆役们也都趁乱逃了。天子觉着恐怕最多三四日,台城便要沦陷。

    ——其实援军到来却纷纷选择作壁上观的时候,台城已注定难以守住。

    原本天子还在等顾淮,但自旨意下达至今已三个月,顾淮依旧没有来。天子传维摩来询问,才知他竟然放顾景楼南下传旨。天子也不能说维摩做错,可他敢说若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城中,另派他人南下传旨,此刻顾淮大军必然早已到了。

    如今却是不必指望了。

    决明很快便带了二郎来。

    天子令二郎到自己身旁来,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台城被围时,朝中将领大都被羁縻在外。而文臣在正面对敌时大都懦弱无谋,前线守将不足,二郎便以皇子之尊亲自上阵。偏他生得极俊美,又年少少威严,便以铁面具遮面,在城楼上指挥。

    早先养尊处、优手不能提的少年,不过短短几个月之间就瘦削挺拔起来。可见吃了多少苦。

    天子对上他漆黑坚毅的眸子,想到他空有资质和才能,然而大势当前纵然拼尽全力也依旧无法力挽狂澜,想到自己只能留给他这么残破艰险的出路,心下便痛楚难抑。

    但开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外头局势如何了?”

    二郎默然片刻,道,“恐怕已不成了。”

    天子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是吗?”许久后才道,“——城破后应该会有短暂的乱局,你就趁机冲出城吧。一会儿朕会把军队集中到北城门,你回去召集好幕僚与人手,准备向北突围。”

    天子便又唤决明来,道,“去把那件袍子取来。”

    决明领命而去。

    天子见二郎只是垂眸不语,便叹道,“朕逃不掉,你哥哥不能逃。一切就只能托付给你。至于你阿姐和阿娘……只要你还在外头,李斛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二郎抬头看了天子一会儿,遂在他床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道,“儿子领命。必……”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外头忽传出惊呼,“叛军入城了!贼子杀进来了——”

    天子脸色一变,二郎却没怎么动容——显然已在意料之中。

    天子见决明还没出来,又听见外头侍卫宫人们混乱奔逃的脚步声,只能将二郎一推,道,“你快些走吧。”

    待决明终于抱了衣袍出来,二郎已不在殿中。

    天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抬手抚上袍子,翻开内襟轻轻揉了揉,便知道确实是里头缝了诏书的那件。可惜此刻取来,却已是晚了。

    他对决明道,“给朕穿上吧——朕出去见见故人。”

    徽音殿。

    徐思坐在殿中,目光枯淡的望着炉中香雾。

    这已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像件东西似的被人陈设在屋子里,等着胜利者前来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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