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如意确实该妥协。因为顾淮在雍州立场不明,万一他的儿子带着善信到来,却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意觉着顾景楼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没错,她是一个公主。可本质上,她其实只是一个商人。她不代表萧怀朔,也不代表南陵。

    如意便又提点侍卫们,“连路引都没搜出来吗?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会不会是奸细?”

    顾景楼不由道,“你可要想好了!”

    以如意的耳聪目明,顾景楼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来意——把他关起来不要紧,耽误了大事,于她和萧怀朔也没好处。

    如意只瞟他一眼,油盐不进。

    这一次顾景楼却不能像坐视台城被围一样轻松。毕竟能否和萧怀朔达成谅解,也干系到顾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关。

    何况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张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来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头。

    顾景楼只能无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诈。”七八把刀同时向前一伸,他只能无奈的停手。见如意丝毫没有心软、罢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我奉江州刺史顾公之命,前来求见临川王。我身上有顾公手信,并不是什么奸细——你们快去为我引见。”

    他终于肯公开使者的身份,带上江州的诚意,正式求见萧怀朔。

    侍卫们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惊讶道,“你当真是顾公的使者?既如此,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却在这里乱攀交情?”

    顾景楼憋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您觉着是什么缘故?”

    侍卫们都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过火。恰李兑从船上下来,替她解围道,“殿下,船上货物已清点完毕。您还有旁的吩咐吗?”

    李兑也这么叫,侍卫们便不再怀疑如意的身份。慌忙行礼。

    如意便也学着顾景楼的不要脸,道,“都起来吧。正事要紧,快去向南陵府通报吧。”

    离开之前,顾景楼再度看向如意,难得的,眼中竟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烦请殿下暂时替我保管了。”

    也不待如意再反驳,便跟着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谒见萧怀朔去了。

    第七十四章

    赭圻县,太守府。

    萧怀朔大步进屋,侍从们低头趋步上前,帮他卸下铠甲。府中记室上前禀报政务,萧怀朔边走边听,未及进屋,外头便有人来通禀,“范明之范学士正在侧堂里等候。”

    萧怀朔便抬手令记室暂且稍侯,吩咐道,“请范学士进来。”

    范皓范明之,尚书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经典,善诗赋,为文学士。范融是萧怀朔的授业之师,李斛之乱前刚刚致士归乡,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沦陷后,他听说萧怀朔来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来投奔萧怀朔。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名士,也是顾淮和天子的旧交。萧怀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写信向范融问计,结果今日范皓便主动前来见他了。

    萧怀朔匆匆卸去铠甲,只套上件鹤氅便接见范皓。师兄弟两个见过礼,他便携手拉着范皓坐下,问道,“老师是怎么说的?”

    范皓从怀中取出范融的信,道,“这是父亲写给顾公的信。”又道,“父亲听说殿下扣押了张广,还有话令我带给殿下。”

    萧怀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来看,只抬头问,“老师有什么教诲?”

    范皓便道,“父亲说,张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但论辈分,张广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亲家。因此他才会看轻小辈藩王,惹来竟陵王的报复。话又说回来,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动,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张广固然可恶,但毕竟辈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实。”

    萧怀朔一笑,道,“我当谨记在心。”又问,“顾淮之事,老师可有说过什么?”

    范皓倒是顿了一顿,才道,“父亲只说,国士者,非常人所能知。况是国士无双者。他也不明白顾公此举究竟为何。”

    萧怀朔不由一怔——这句话他曾听范融说过。似乎是……

    正思索,便有人递信儿进来,道,“舞阳公主命小人来禀告殿下,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顾景楼来赭圻了。”

    萧怀朔和范皓俱都一惊,不由对望一眼。萧怀朔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使者忙道,“他独自一人乘舟而来。小人来时,公主殿下刚命人拦下他。”

    听说顾景楼是私下前来,范皓便沉默不语。

    萧怀朔问道,“您怎么想?”

    范皓略一犹豫,道,“顾公既然派儿子前来,想来必是好消息。但具体如何,还要看顾公子怎么说。”

    范皓觉着顾淮派儿子来,本身就是示好,萧怀朔的感受却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顾景楼。

    ——顾景楼其人,就连天子的诏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阴奉阳违,其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诺、守诺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来派遣信使往来、约期求见也就罢了,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来,有何诚意可言?

    就凭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说得再如何恳切真挚、天花乱坠,也都不算数。一旦离开南陵,只怕他会再如前次那般,将承诺抛之脑后,把他们当一场猴戏来耍。

    但偏偏萧怀朔还不能不陪他做戏。

    萧怀朔便对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和孤一道见他,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时,外边便来禀报——江州刺史顾淮遣使者顾景楼前来求见。

    萧怀朔也不起身,纶巾鹤氅,安坐于席。

    正堂内外侍卫铠甲湛然,长刀在握,军容肃整,不闻半声杂响。

    顾景楼进屋,先对上萧怀朔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称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将一切情绪都写在其中。他只用目光传达一种威压,表达他的从容有余高高在上。

    顾景楼已被如意折腾过一回,对上这阵仗,立刻便明白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维摩那等心慈手软天真无邪,再三再四的给人机会的好少年。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明白这一次宴无好宴就是了。

    他看也不看两侧侍卫,只从容上前,向萧怀朔见礼,“臣顾景楼,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来投奔殿下,听候殿下差遣。”

    他亦是一身朴素布衣,甚至连兵器都不携带。然而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倒是半点都不输阵仗。

    范皓听他称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说麾下还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惊,忙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却一派平静,仿佛并不将顾景楼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骑放在心上。只道,“你是从江州来,还是从雍州来?”

    顾景楼便顿了一顿,随即道,“雍州——臣惶恐,”虽如此说,他眼中却毫无惊惧,只瞬也不瞬的紧盯着萧怀朔,仿佛好奇于萧怀朔会有何种回应般,缓缓道,“殿下既然已知晓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隐瞒——雍州刺史萧懋友趁李斛之乱,引西魏大军入城,意图借助西魏之力夺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斩后奏,拥兵占据雍州,抵御西魏。关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给殿下,恳请殿下阅览。”

    他将奏折呈上。萧怀朔命人接下,却并不急于翻开。只将奏折按在案上,转而和顾景楼对视着,道,“顾使君是何时北上的?”

    顾景楼有些觉着棘手了。

    不管萧怀朔问雍州的事,还是问顾淮去岁何以不及时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给萧怀朔一个交代或者说一个台阶。但萧怀朔偏偏从中间问起。而这一问,恰恰正问到点子上。进可攻,退可守。

    他若答不好,萧怀朔恐怕就要趁机问罪了。

    问罪倒也没什么,横竖不过是想强占先机罢了,不可能当真要要想顾淮形式稳走。

    而顾景楼早知道这一趟来定然要吃亏——用他阿爹的话说,他也该受些教训了。但这少年有个毛病,他好面子。让他对萧怀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义。

    “去年腊月。”顾景楼斟酌了片刻,答道。

    “先皇的旨意,是何时到江州的?”而萧怀朔也果然发难了。

    顾景楼只能道,“十月——臣有罪。”他也只能服软,一面又观察萧怀朔。他能清晰的从萧怀朔眼中看到怒火,但那怒火只一闪而过,立刻便被压下去。

    萧怀朔只同他对视着,缓缓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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